易無憂接過插著那大半只老鼠,遲疑半日,撕下一小塊,便把樹枝傳給顧宗義。
顧宗義也扯下一塊肉,看了一眼正閉目念經的神秀,把樹枝還給阿真。上面還有鼠肉。
阿真大喜,正要一口吞下,忽然道:‘你還沒有吃!’說著,把肉往神秀的嘴一送。
突如其來的腥羶,充斥鼻腔,些微油膩沾上嘴唇!神秀當下眼睛一瞪,大喝一聲,袖子呼地一甩!鼠肉被拍走,同時長袖掀起無數火星,惹得眾人匆忙掩目!倏忽之間,神秀已騰身而起,跳到丈外,惶恐不安地擦拭嘴巴。
顧宗義撿起沾了沙子的鼠肉,交給阿真,道:‘他不吃肉,你吃吧!’
阿真似乎不能理解那句話。鼠肉雖粗糙難嚼,但不難吃,竟有人不吃?他看著一臉通紅的神秀,咬下剩下的烤鼠。
神秀告了聲罪,略顯恍惚地走到水邊,洗臉。
易無憂想起方才神秀臉上的極度恐懼,心中暗道:‘聽說有些出家人是戒葷腥的,可神秀怎麼那麼害怕?’正琢磨,身旁的顧宗義少有的發出一聲低呼,似乎見到不尋常之物。她尋聲一看,登時頭皮發麻!
原來阿真正從口袋中翻出一個宛如鳥窩般的東西。裡面蠕動著數隻粉紅色,小指般大的鼠崽!
小老鼠身上掛著血絲,仍未張眼,看樣子出生不久。只見他拿起一隻,放進嘴巴。唧唧作響的鼠崽,立即被大嘴淹沒!嘎吱嘎吱地吃完一隻,他把那一窩活鼠,遞給易無憂。
易無憂只覺腹中腸子被什麼攪動,忍住嘔吐的感覺,擺手搖頭。
‘我飽了!’顧宗義也斬釘截鐵地謝絕阿真的好意。
阿真搔著腦袋,道:‘你們那麼快就吃飽了?’說著,把那一胎小老鼠盡數吞進肚子。
吃完‘鼠宴’,阿真與平時一樣,挨著牛皮袋子,睡在避風之處。神秀已不在水邊,易無憂和顧宗義以為他回帳休息,便也回到各自的帳篷中。
*
一座沙丘旁,朦朧的月光下,神秀搖搖晃晃地走著,突然彎身伏地,哇地一聲,吐出一地渾濁的胃水!片刻後,軀幹一陣痙攣,再次嘔吐。
身子失控中,多年前的場景,又在腦中縈繞......
烽煙滾滾中,男人戎服負箭,怒髮衝冠!
他正用力地把一塊冒著白煙的燒肉,塞進小童嘴中。小童五六歲,瘦弱不堪,眼神迷茫,蒼白乾燥的嘴唇緊閉著,猶如鐵鉗。
戎裝男人無奈,大手按上小童的後腦,往燒肉上湊。鎧甲血跡斑斑,散發著惡臭,撞擊在小童身上,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男人失去耐心,舉手往小臉一摑!
啪的一下,小童啊了一聲,嘴巴還是張開了!燒肉,以及男子的半只手,鑽入他的舌間,抵上咽喉!小童彷彿溺水,又想呼吸又想咳嗽,忍不住嚥了口水。肉就這樣,滑下喉嚨!
‘吃了,才不會餓死!吃了,你阿母才沒白死!’男人五官扭曲,瘋狂咆哮:‘老子不死,你也不能死!給我吃!’說著,又抓起一塊肉,往小童嘴裡塞!
小童甫將肉吞下,又忍不住吐了出來,男子抓起再喂,如此反覆......
膽汁,鼻涕,淚水,流落一地,彷彿回到當初的噩夢......神秀嘴裡發澀,實在吐不出東西了。他委頓翻身,躺臥沙地,大口大口地呼吸,仰望月空。一雙赤目,冒著最冰冷的怒火!
母親......母親......
*
次日,神秀除了臉色略白,一切如常。
四人離開鴨池,繼續西行。
每次問阿真還有多遠,他都會說快到了。可慶的是,沿途地勢趨於平緩,遇到的綠洲越來越多,也越來約大。馬蹄下的黃土漸漸變成白草,天山被他們拋在身後。當迎面而來一行駱駝時,他們幾乎要相信阿真的話了。
‘什麼,你們要問什麼地方還有多遠?’
駱駝隊的首領一邊問,一雙謹慎的綠豆小眼,透過厚厚的圍巾打量著眼前的人:一個和尚,兩個外表略顯狼狽但配飾衣物皆貴氣的公子,還有一個身形高大的......乞丐。
‘汲郡,我們要去的地方叫汲郡。’顧宗義重複道,同樣打量著首領身後。那裡有百來匹駱駝,以及數十號人。一不大不小的商隊。奇怪的是,駝峰上的貨架,卻盡數是空的。
‘汲郡?’首領想了想,疑道:‘可這裡是河間啊!你們走過了!’說著,指向顧宗義的身後:‘往南邊走,直到看到汲水,順著下游走,就會到。喂,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到汲郡幹什麼?’首領語氣一變。眼前四人結伴而行,不像官,不像商,除了乞丐,皆操著東府口音,在此出現,身份可疑。
走過了?顧宗義,神秀,易無憂面面相覷。‘我們是去投肅毒義軍的!’易無憂搶道:‘往回走,要多久?’
投軍?首領一愣,彷彿沒有了方才的緊張,露出一絲笑意:‘原來是投義軍的啊!你們掉頭,走快點,五六日吧!’
易無憂失望地‘哈’了一聲。顧宗義快人快語地道:‘多謝。你們可有乾糧賣與我們?’
‘既然是義軍,我們送些給你們吧,便當作我們的心意。’首領的話匣似乎被打開:‘我們剛從河間郡,卸貨回來,正趕回濟北。只剩三天路程,乾糧吃不完。’
顧宗義聞言不由一愣。易無憂和神秀則連聲感謝。
濟北戰事正酣,還能走貨,背後之人定大有來頭。顧宗義有意試探,問道:‘敢問貴號名稱,來日好登門,答謝大恩?’
首領哈哈一笑:‘我們這裡有大大小小十幾個商號!其實我們不是商人,只是運貨腳行。’
顧宗義一怔,思索半刻,道:‘你們是......流沙幫?’
‘哦,原來公子聽說過我們啊?!’首領拱手道:‘不錯,我們是濟北麗縣,王華林堂主的手下。’
流沙幫,是腳行組織,在簡,富,夜三州都有分堂,勢力遍及西府。傳聞連關外六方也有他們的足跡,是西府名副其實的第一大幫會。幫主外號‘西王母’,行踪神秘,世人只知是一個女人。置於她外貌性格如何,手段如何,一無所知。倒是她手下有幾名堂主,靠霸道拳腳,震懾西府,在江湖赫赫有名。在濟北麗縣的王華林,正是其中一位。
王華林,在簡州走動,一對銀鉤,刈頸刳腹,如剷青蕪,人稱‘浪中血月’。
顧宗義回禮道:‘‘浪中血月’,大名如雷貫耳。王堂主的下屬不是英雄,便是好漢!失敬失敬。’
易無憂見顧宗義和首次見面的江湖人,熟絡交談,毫不露怯,不禁對他的博聞多見,愈發傾佩。
首領見顧宗義年紀輕輕,竟知道堂主的名號,更加歡喜,把乾糧交予他後,提醒道:‘這裡是河間平原,南邊是汲水,北邊是麗水。河間平原,在兩水之間,除了一些鄉野村莊,大大小小的城鎮已歸順招搖教!’
顧宗義三人愕然不已。原來,他們已經來到招搖教的勢力範圍!
首領接著道:‘你們不能往前走了,招搖教不怎麼為難走私的商人,甚至對我們,比尋常百姓還要寬鬆些。可你們是來投義軍的,如果遇上他們,肯定沒有好果子吃!還是早些離開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