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市良女坡下,官道旁的茶坊。
夏雨潺潺,暑氣暫消。窗外翠黛喧鬧,室內琵琶單調,品茗者,三四而已,正是五傑中的‘夏蓮’,‘赤鳳’,以及‘秋虹’。
南宮夢蓮身著囚服,腰纏麻帶,一手摩挲著下顎的刺字,一手舉盞:‘去年,我們在菟園賞花,今日在良女坡的無名小店聽雨,景不同,酒也不同,各有滋味。’
沐雲鳳吐了口煙,苦笑道:‘是啊,各有滋味.....只要人還在。’
‘人啊,殊途同歸,總有相聚之日!’南宮夢蓮說著,覆盞灑酒於地。
沐雲鳳,謝春秋知道他語帶雙關,一指好友重聚,另指與殉國同袍地下相見,心中一慟。
席上陷入沉默。
謝春秋首先打破安靜:‘說起花.....’說著,從身後拿出一木盒,又從中取出一朵盛放的紅色芍藥。
沐雲鳳讚道:‘真好看!古時男女離別,有贈芍藥之俗,所以此花,又稱將離。鮮花妖豔,卻是哀名,實在不公!’他還未說完,南宮夢蓮打斷:‘男女離別?’他皺了皺眉,壞笑道:‘春秋,你要送我這個,我可不敢收......’
謝春秋臉色如常,將花遞給南宮夢蓮:‘古人有古人情懷,今人贈花,只求摯友平安,雁帛不斷。這是我園中最後一朵。’
南宮夢蓮看到謝春秋一副不容拒絕的表情,嘆了口氣,雙手接過:‘多謝。’
‘將離,即是將見!這個禮物好!我的禮物,可沒那般巧妙。’沐雲鳳放下煙桿,拿出一酒囊:‘我最後的一埕‘醉倒佛’。慶州酒烈,你若想念梁州的糯米甜酒,這個可解解饞。’
南宮夢蓮接過酒囊,片刻前仍在嘻笑的臉一垮,竟然發起癡來。
謝春秋以為他因嗅到家鄉氣味而想念親人,道:‘侄兒已承侯。留在都中的侯爵,會配神鹿尉。我會照看。’
南宮夢蓮回過神來,用大手擦了擦臉,感慨道:‘我忘了那小子如今身份不同了。你們說,我們父子再見,該誰先向誰行禮?’
沐雲鳳,謝春秋不回答。南宮夢蓮見狀,一臉嫌棄:‘你們為我踐行,可別哭喪著臉,吃酒!’說著,為兩位好友舀酒。
三人吃了半日的酒,雨停了,差人來催行。
三人走出酒坊。門外樹蔭,蟬鳴聲聲,停著兩輛囚車。南宮夢蓮鑽進其中一輛。另外一輛鋪著乾草,上面躺著腿上有傷的金海烏。謝春秋徑直走到金海烏的車前,與他說話。
南宮夢蓮見身旁只剩沐雲鳳,低聲道:‘聽說你把老頭遣去東海辦事了,剛好琦兒也在百里巷,你身邊需要個人使喚,儘管吩咐他!我走了之後,那小子就是大將軍府!’
沐雲鳳愣了片刻,繼而目露戲謔:‘難怪你的黃泉刀不見了。’
南宮夢蓮看著他,認真道:‘琦兒是因為你,才沒有在簡州動那玉石俱焚的念頭。我一直忘了跟你說一句,謝謝。’
‘與我無關,是他自己的能耐.....’沐雲鳳垂眸,用力地吸了幾口煙。
‘我知道,你心裡一直在怪我,殺顧裔是愚蠢之舉,但我不後悔!留在天山的每一條人命,都是因為他!’南宮夢蓮切齒痛恨道。
‘那你為何不告他通敵?’
‘顧裔背後是赤湖顧氏,西征成功之前,皇帝要用錢銀,怎敢輕易動顧家?而我揭發顧裔,只有他聲稱未在天山見過勝澤軍,身邊卻出現高信的舊水囊這一憑證,若他矢口否認那是高信的,我也無可奈何。畢竟,任何人都只會認為那是軍中統一派發的水囊......可我和高信共事多年,一眼就能看出,那水囊是他的,呵呵,那個他一直用來偷偷裝酒的水囊.....’南宮夢蓮慘笑著道:‘我的一面之詞,皇帝不會採信,搞不好,還會逼顧家狗急跳牆,將我南宮一門斬草除根!呵呵,我是真的怕了......’
‘你還會怕,我就放心了。’沐雲鳳嘆道:‘你說的不錯,顧家的可疑,皇帝不是不知道,可時機不到,決不會動手。簡州那邊,我已經託付西王母,她的流沙幫有一名堂主......’
‘我知道,‘浪中血月’王華林,簡州江湖一霸。你那道紫竹令,就是他傳給我的。讓他在天山找人,比我在那裡瞎轉悠,強多了!’南宮夢蓮頓了頓,道:‘阿歡,從那張逍遙散的地圖出現開始,就是一個局。他們要滅掉的,是機關師!’
‘勝澤軍沒了,但機關師不會消失!’沐雲鳳道。
南宮夢蓮聞言,心頭似乎被蟄了一下,沈默半餉,點頭肯定:‘是!’
沐雲鳳目中寒光一閃:‘繼赤狐仙教一事後,鹿都的毒散不減反增,隱隱有氾濫之跡。簡州一役,怕只翦除邪教羽翼,未斷其心脈!這場戰,也許一直在這裡。’他望向天邊的那片青色涳濛-鹿都內城的方向。
‘你近來一直為我出頭,自己也需提防顧家。’南宮夢蓮提醒道。
‘你放心,我在紫華庭,不過一介寒門。顧映月更是一直把我當作弄臣。再說,我為你,其實什麼也沒做成......’
‘我和金海烏沒被賜死,沒連坐;顧裔沒被追封;郭章費了那麼大的力氣,就得了一盒酒肉,哈哈!這不都是你的功勞?’
‘其實,春秋也有在皇帝面前,為肅毒義軍說了不少話。你知道,他向來不愛說話。’
‘哦?’南宮夢蓮望向遠處的另一囚車,看著那邊同樣在告別的兩人,咂嘴道:‘不愧金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