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吓出一身冷汗。一时逃不了,姥爷只好混在队伍里拉车运军粮。队伍是向北走的。这是一群败军之兵,总是躲着日军走,路上一旦遭遇到皇军,一个个跑的比兔子快。和地方游击队碰上也是打一枪就撤,只是对老百姓比土匪吕老大都狠,以抗日的名义要求百姥捐粮捐钱,吃拿卡要,烧杀抢掠无所不能,见年青男人就抓补充队伍,见年青女人就抢。所到之处烧杀奸淫,鸡飞狗跳被老百姓称为“麦蚱兵”。
姥爷跟随部队来到内蒙古,被地方正规武装包围在山谷里。运粮兵里姥爷熟识了湖北兵老曹,老曹家住湖北商南县和河南信阳紧邻。老曹离家整整四年,单身一人的老曹原本只是想当兵混口饭吃,如今听到四面炮声不断,硝烟四起,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兵越来越多。老曹对姥爷说“小高,准备逃吧,我们已经被包了饺子,再不跑只能当炮灰”。“四边围着,往哪逃?”姥爷问。老曹用手指着南边说“南边炮声稀,每到晚上七点就会停止炮击,那是部队在换防,晚上七点往南跑”。老曹经历无数次战斗,每次都能死里逃生,跟他一起出来的一百多个老乡都死了,他是个很有经验的老兵。姥爷看到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兵,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肠子都炸出来了,更多尸体一堆一堆的丢弃在战场,被闻着血腥味的野狼野狗撕咬啃食。姥爷相信只有跟着老曹才有一丝活路。
战壕里,姥爷跟着老曹等到天黑,南边的炮声越来越小。老曹领着姥爷跳过一个个炮坑一道道战壕向前摸。战壕里尸体胡乱叠压着,炮坑边散落着零碎的血肉模糊的胳膊和腿,到外弥漫着硝烟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远处有无数个绿莹莹的光在黑夜里晃动,那是狼和野狗在啃食尸体。
临近敌方阵地时,老曹扒下两套敌方士兵尸体的军衣。敌军换防时,老曹和姥爷混进换防的队伍。
走进一片树林时,他们已逃出包围圈。天亮了,东方升起一轮火红的朝阳,生活又充满希望。
临分别时,老曹送姥爷一把汉阳造手枪和十发子弹。他们相拥撒泪分别,各自找寻回家的路。
路上姥爷换上逃难难民的破旧衣服,藏着手枪子弹,混在难民的队伍里一直向南走。渴了喝河水,饿了吃野果树皮草根,走到荒效野外时,用枪打野狗烤着吃。
一路翻山越岭,一路饥餐渴饮,一路日思夜盼,一路乞讨流浪。姥爷从内蒙经河北到河南,终于逃回到豫北的高庄村。
从姥爷被抓壮丁到回家整整四年。
走时是春天,回来时又是春天。姥爷的三间土屋更破了,阶前己长出青青绿意,门前那株他和秋芳植下的柳树,烟绿色的柳枝在春风中飘摇,似秋芳日思夜盼望夫归。
院子里寂静无声,一个红薯静静放在窗台。姥爷的泪再也忍不住,他双膝跪地,嚎啕大哭。四年来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思念这一刻像火山一样爆发,他哭的那样痛,那样的不顾一切,那样的酣畅淋漓。四年来所受的所受苦所受的累都是值得,他知道他的秋芳在等他。
虚掩的门被推开,他们像当初那样相见了。六年前,姥爷在门内姥姥跪在门外,姥爷舍己救人的一个红薯使得两颗将死的心结合。六年后,姥姥放在窗台上的红薯见证了爱情的忠贞,见证了奇迹的发生。他们相拥而泣,久久不能平静……。
姥爷被抓走的第二年,两岁的儿子因营养不良得病死了。姥姥藏好紫砂壶,怀揣一只破碗,手拿木棍重新开始了讨饭生活。不管春夏秋冬,她总在窗台上放一只红薯。丈夫回来看见红薯就知道秋芳没放弃还在等他。
母亲出生在一九四九年,和新中国是同龄人。因为母亲是独生女,从小就得到姥姥姥爷的宠爱。母亲从小就很要强,姥姥为了母亲早点上学就虚报了两岁,上学时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因为个子长的高,学习又好,所以一直是班长。母亲升到二年级时,班里来了个墩了两班的李同学,身体瘦小,鼻涕时常流到嘴上,棉袄袖因为常擦鼻涕变的又亮又硬,因为墩了两届学习还是跟不上,总被老师安排坐在最后,同学们都叫他“鼻涕虫”。等到母亲升到三年级时,“鼻涕虫”期末考试两门课加起来只考了二十分。李同学又一次留级了。
母亲小学上到四年级时,因为成绩优异,破格被市完小录取,(完小,小雷理解是不是小学初中连读的)。
一九五七,五八年,国家提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祖国最需要农村去锻炼。母亲和她的同学回到农村的家,从此她们再也没有踏进学校的大门。(此处删除两千字)。
小雷依稀记得家里有一张母亲年青时的旧照片,是一张三寸黑白照片,母亲梳着两条双黑又粗的麻花辫,穿件格子上衣,有点像(朝阳沟)里的银环。
十八岁时母亲经人介绍认识了邻村的父亲。父亲兄弟四个,五个姐妹,父亲排行老四。只有一个女儿感到人丁单薄的姥爷,也许看重的是父亲一大家子人丁兴旺吧。
春日的黄昏,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父母相约两村间的芦苇池塘边见面,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春水绿波荡漾,嫩绿的芦苇绿波中轻歌曼舞。父亲低着头腼腆地说“贵枝同志,我们曾经是同学”。母亲望着又黑又瘦,个子不高的父亲很吃惊“是吗?你几班的?”,父亲不好意思拽着自己的衣角说“二年级三班,我常坐后排”,母亲掩嘴笑出了声“你,你,你是鼻涕虫”,母亲笑的前仰后合说不出话来。父亲的小黑脸红了。
一般女儿出嫁骑小毛驴,母亲出嫁那天骑的是高头大马。母亲身穿大红嫁衣,乌黑秀发梳的黑亮,头上插着各色鲜花,罩着金丝绣花红盖头。乐鼓手吹吹打打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将母亲送进李家大门。姥爷亲手给母亲打制陪嫁的黑木衣箱和家俱,姥姥将珍藏一辈子的那把宜兴紫砂壶放在箱底。母亲出嫁前夜,姥姥将紫砂壶擦了又擦,想起了娘家的大宅门,想起疼爱自己的爷爷,想起月圆之夜的桂花树,想起爷爷的葬礼,抬头看姥爷时已泪湿双眼。遂想起逃难的日子,想起姥爷那只救命的红薯,想起六年后的劫后重逢。灯光下的紫砂壶发出悠悠的紫光,姥爷搂着姥姥,姥姥依偎着姥爷,幸福的哭着,幸福的笑着。
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土地分包到户。娘下地割麦子,姐让我提着紫砂壶给娘送水。
这是个金属提梁式宜兴紫砂壶,通体紫红,器型流畅,砂质细腻,双肩有耳,耳上一黄铜金属提梁,壶底有四字篆刻“成化御制”,大概是明宪宗成化年间官窑烧制。姥姥祖上张缙彦明崇祯时曾任“吏部尚书”,也许是皇帝赐给张家祖上的。怪不得那些饿死人的岁月里,姥姥吃树皮,吃草根,吃观音土,也舍不得将它卖掉。只是原来供皇帝品茶的珍贵皇室用品只能用来盛水当水壶。
后来几经搬家,紫砂壶壶盖丢了,连水也不能盛。八十年代时,紫砂壶静静躺在黑木箱底只能当储物罐用。里面放着父亲工作时攒下的粮票,有全国通用的,有地方通用的;有买鸡蛋的蛋票,买肉的肉票,买布的布票,一捆捆用橡皮筋整齐挷着,静静躺在壶底。还放着一张用毛笔写的地契,是爷爷给四个儿子的分家字据,纸张已经泛黄,字迹工整清楚。还放着父亲的工作证,退休证,一本父亲记录工作技术经验的蓝皮日记本。
这个从明朝就传下来的珍贵皇室御用品,混的越来越差,竟混成了普通百姓家里的储物罐。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