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推车上的东西都不一样。有咸咸的食物和甜甜的食物,更有很多不能吃的东西,比如和安娜毯子上的羊毛红花一样漂亮的羊毛小毯子。雪被这些漂亮的玩意深深地吸引,安娜咬了咬牙,把那剩下的一沓“钱”递给了推毯子推车的女人,后者数了数那些“钱”,给雪了一块最小最薄的彩色毯子,男孩开心地把它围在脖子上。
他们甚至还喝到了奇怪的水。那水是黑红色的,却比血液多一分暮光的颜色,在火光下是带着紫的深棕色,像极了父亲的毛发。那个液体不要“钱”,安娜悄咪咪地趁那人不在的时候从推车上顺了两“碗”,和雪躲在角落里喝掉了。那液体的味道辛涩,还带着一种奇怪的香辣,把喉咙和鼻腔烧得滚烫。雪呛了一口,安娜咕嘟咕嘟喝完,看着雪哈哈大笑。白发男孩意识到这液体很符合他们对于父亲名字中的“酒”字故事的描述,那是一个关于爷爷闯入人类村庄偷喝人类黑酒的故事。他大胆猜测这就是所谓的“酒”了,一种幼稚的骄傲伴随酒的火辣在心中蔓延。
空地上的推车开始减少,仪式也即将到达尾声。安娜看上去也有些疲惫了,脚步都慢了下来。雪一开始还想过如果牧羊人睡过去了自己可以背着她回房子,就像以前在森林里背着其他小狼一样。但女孩就是撅着小嘴,拉着雪的手在空地上晃荡,好像流连忘返。
最终这里只剩下大人们了,孩子们都回家了。两个孩子也只好离开这快乐的仪式。安娜已经睡眼惺忪,毕竟干了一早上牧羊人的工作,几乎是雪在拉着她往来时的方向走。
他们走进宽敞的小道。就在一切都安静的让人安心时,一个成年男子的大呵声从远到近地传来,伴随着一个矮小的黑影冲进走道里,和雪他们碰个正着。安娜被这吵闹的动静惊醒过来,眼睛瞪大了——那是一只已经不年轻的狗,看上去比安娜家的老牧羊犬还要老一些。但她毛发短而柔顺,四肢也更加修长,只是脸上已经留下了岁月的痕迹,腹部也松弛地垂了下来。此刻,她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残缺的牙齿微微翻出嘴唇,激烈地喘息着。
那个发出大声音的男人也跑了过来。雪见状脑子一片空白,直接把那只黑狗紧紧抱住护在身后。那男人有点恼怒地走过来,看到自己追赶的狗被一个陌生的男孩保护着,大步上前瞪着他们,也不好对雪做什么,气氛陷入尴尬。
雪紧紧搂着她,感受着她年老却剧烈跳动的心脏。那老狗的身体颤抖着,还不时挣扎,好像以为雪和那个男人一样对自己充满恶意。
“喂,发生什么了。”男孩问她。那狗听到身后的男孩竟然说出了自己的语言,惊吓地回过头来,雪这时才意识到母狗嘴角挂着一片血痕,下面是模糊的皮肉。那男人有点不耐烦了,想朝雪走近一点,安娜见状立刻走上前去把男人堵住,和他交流起来。雪感觉不太对劲,又对那狗问道:
“没事,我不会伤害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她平静下来,凝视着雪浅蓝色的眼睛,结巴地交代:她是一只猎犬,那个男人是它的主人。曾经他们是很好的伙伴,但现在她年老无法再完成猎犬的任务,那男人就要把她卖给屠狗的人去,她得知这个消息后就挣脱锁链跑了出来。
雪知道后非常愠怒,就连狼这种嗜血的猛兽都会善待为族群贡献一生的老狼,这个人类竟然就这么背叛了自己多年的同伴。安娜回过头来,面露难色,看来那男人非常强硬。雪快速地组织语言,对牧羊人说到:
“狗,不,跑,死。”
那男人对于雪的话感到很诧异,也更加羞怒了。正要越过安娜向他们伸出大手,安娜紧紧抓住那男人的手臂,跟他严肃地说了些什么。
“回家……钱……给你……狗给我。”
语毕,男人跟着两个孩子上路了。雪抱不动这只大狗,她便乖乖地跟在他身旁。很快他们回到了牧羊人的房子。安娜和父亲交代了这件事,后者眼睛里带着复杂的情绪,但很果断地递给了那忘恩负义的男人几张“钱”,面容凝肃地把他送出了门外。
看来人类之间也有善恶之分。
经历了刚刚的惊险,安娜也不困了,在房子里和父亲聊天,雪则在门外的院子里给老狗的伤口涂药。深夜的风更加凌厉,吹在他们身上格外的刺骨。那黑狗感激地看着雪,用湿润的舌头裹着滚烫的口水舔舔雪被风吹红的脸颊。这时安娜来了,她的步伐没有声音,悄然地来到男孩身边蹲下。雪把头看向安娜,女孩的嘴唇红红的,看上去刚刚很激动。但此刻她的睫毛低垂,很沮丧的样子。
“狗……不……这里,钱……不……”雪没办法听懂这句话,但他感受到一股悲伤的气息。黑狗好像明白了意思,轻轻对雪说:
“她的意思是这里没有足够的钱让我留下来。”黑狗黑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狗儿的特质好像就是不管面对多大的困境,只要你给它一点温暖,他们都会笑着活下去。雪拥抱了黑狗。在拥抱她的时候,他的视线穿过院子的“栅栏”和抱在一起的羊群,看到了远方绵延的山丘和空旷雪白的山麓。他突然灵机一动,扶住老狗的身子激动地对她说。
“我知道你可以去哪里了!你叫什么名字?”
“梵妮。”老狗听到雪的话语,快乐地摇起尾巴。
“看到了吗,那边的森林和山,”雪让梵妮转过身,用手指向森林的方向。“你跑过去,什么都不管地跑过去,到森林里面你会遇到一群狼,你告诉他们你是雪的朋友,他们会收留你的。”黑狗听到“狼”这个词,对雪投来了质疑的目光,但雪已经看不清梵妮的眼神了,因为他的视野已经模糊。身旁的一切都浑浊了,雪只能看到远处没有火光没有温暖的黑黝黝的森林,同伴们的面孔浮现在他的面前。男孩开口,嘴唇却止不住地颤抖。
“你会看到一只白狼,你跟她说,你跟她说,”他感受到有滚烫的液体流过自己的麻木的脸颊,一整柱的温暖,一整眼眶的心酸。他想起那一双比太阳还温暖还温柔的浅蓝色眼睛,那根温暖的粉色的舌头,那他告别多月的熟悉的味道,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双浅蓝色眼睛。
人类真是怪异的生物,怎么世间万物唯独人类的泪水这么充盈,唯独人类的心灵这么晶透敏锐,像一片垂危的月光,漂泊在充满血雾的世界里。雪吸了下鼻涕。冰冷的鼻涕回到了滚烫的鼻腔里,但流淌出去的眼泪就像他所爱的生命,永远无法回到他身边了。
安娜有点惊讶,伸手帮他揩去眼泪。梵妮专注地听着雪的话,连鼻息都变得安静。
“你跟她说,雪很好……”雪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只是搂着梵妮的脖子沉默着。安娜用胳膊搂住他的肩膀,也什么都不说。几分钟后,男孩猛地推开了老狗,梵妮站立着看着两个人类,雪对她大喊道:
“快去吧!快去吧!”黑狗在窗中透出的暖光里看了他们最后一眼,然后转身远方的山峦跑去了。
转身向着他的家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