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说,“抱歉……”
我不知道在对谁说,甚至不知道这些话有没有说出口,但我确实听到李秋兰也在用同样的话回应我——“抱歉”。
……
李秋兰没有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她搀着我到树下休息,等到我恢复了一些神智,我仰望苍茫的蓝天,对李秋兰说——我想买两捧康乃馨,把它们放在张修服和“她”的墓前。
李秋兰答应了,她问我:“你还好吗?”
“我还好。李秋兰……”
“嗯?”
我向李秋兰递去两张面值20的钞票:“帮我买一捧康乃馨可以吗?我只带了这些钱,如果不够回去我再找你一些。”
我也不知道康乃馨多少钱,只能把身上带的钱都给李秋兰了。
过了半个小时,李秋兰回来了——她帮我买了两捧康乃馨,五颜六色的花簇拥在一起好看极了。
李秋兰把零钱给我的时候还说:今天康乃馨降价了。
我把花放在了张修服和“她”的中间,凝视着躺在洁白地砖上的康乃馨,我对李秋兰说:“听我说,秋兰,接下来的这些话,说完之后我可能又会忘记……”
李秋兰担忧地问:“会像刚才一样吗?”
“应该不会那么激烈,秋兰,我不想再忘了,如果我忘了,告诉我,好吗?”我恳切地问。
她说:“我永远不会忘,秉性同学。”
“那说定了。”我揉着太阳穴,让自己的精神状态尽量稳定。
“嗯,说定了。”
“在那场地震后我忘记了许多事情。但我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兄弟,丈夫,以及父亲。”
我看向张陆离的墓碑。
李秋兰默默当着倾听者,我将我能想起来的事都讲给她听:“他明白这一点,大地震后,他和我妈在废墟里苟延残喘着。生命的最后,他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他用碎石刻下了你看到的这段话:‘我叫张修服,我有一个贤惠的妻子,任性风流的弟弟,以及一个内向聪明的儿子,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请在我的墓碑上刻下这段话:我,是一个失败的兄长,丈夫和父亲。如悉刻画,否则我将永不安宁。’”
我的脑袋开始疼了——但我也累了,九年来的遗忘让更疼,我在遗忘的虚无中茫然的活了九年,已经够了。这和慢性死亡有什么区别呢?
李秋兰看出我的痛苦,上前握住了我的手。
我侧头看向旁边的坟墓,上面刻着我母亲的名字:
“逝者许安宁”
碑文是“这里住着一个永远爱你的女人”。
“……”李秋兰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在看到许安宁墓上那句“永远爱你的女人”后,立刻意识到这话是对谁说的了。
“看到她的时候,我竟然有些陌生。她一手维持这个家,我爸和我完全不像父子,更像是上下级,他说什么我就得做什么。在我因为老爸的话而崩溃窒息的时候,她抱着我说没事的:你爸只是不懂怎么表达爱。我说:‘你们离婚吧’。她抱着我哭了:’我们一家人要一直在一起,以后不要说这种话了,他其实很爱你。你们之间有很多误会,但他早晚会明白的。‘”
我忽然听到心脏的跳动,听到从墓碑下的铁盒里传出的阵阵悸动——它们在地下回荡,声音分贝叠加增高,我哆嗦着嘴唇,握着李秋兰的手更紧了一些,说出了这些话:
“当初她怀着怎样心情生下我的?相信他可以给我一个幸福的家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一个温柔的人,可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温柔——比如她的丈夫,总会喝很多酒回家,每天都是单方面的对我下命令,比如必须考到班级第一,不完成就要挨揍。而在我委屈的时候,她就像这样在我对面……”
我顿了顿。
我对面是一座墓碑。
“之后几天我看到她的脸,疯了。”
“……”
“我说完了。”
“嗯。”
“我不该把她忘了。”我头疼的愈发严重,血管甚至都在突突跳动。“有时间再陪我来,可以吗。”
“多少次都可以。”李秋兰轻声说。
“秋兰。”
“嗯?”
“我们回家吧。”
“嗯。”
墓园的瓢虫飞到墓碑上,晒着太阳,等待寒冬降临。
也是九年前的秋季,瓢虫爬到张陆离的头顶——这是谁的太爷爷或者太奶奶吗?不知道,人们只知道它目睹了墓园建成,墓碑立起。那天,刻字的朋友问他要在一位母亲的墓碑上刻什么。
张陆离反问:“遗言上怎么说。”
【没说。】
张陆离挠着头,憋闷地说:“就按遗言的大意刻,反正那小子现在也疯了,出不了什么好主意。就刻……这里住着一个永远爱你的女人。”
【这样真没问题吗。】
张陆离笑了:“他们一家人都是怪人,相信我,这么做反而合了他们的心意。”
于是字被刻上去——“这里住着一个永远爱你的女人。”
“收工!”张陆离拍着刻字者的肩膀,开怀大笑,“走走走,喝酒去。”
刻字的人有些担忧的指向父亲的墓碑,【他的墓志铭真没问题吗?】
张陆离对此毫不在意,耸肩道:“平常说的假话已经够多了,就让他们在死后说点真话吧。他给自己家的孩子取这个名字不也是为了这个吗?”
而那时的话,时隔九年,也终于随着秋风飘到我的耳畔了。
“倘若那个孩子原谅和理解了他……孩子会亲手为他更换墓志铭,但前提是让他走到他爸的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