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州衙,余胡递上谒帖,门子看二人寻常打扮,漫不经心道一声:“且候着”到里面禀告去了。李嘉低声道:“小小一个门吏即如此狗眼看人低,这个严化想必也不是什么好官。”余胡笑笑不语。不多时,后庭一阵迅疾的脚步声,便听有人且走且道:“世侄在哪里?”说话间,一个五旬长髯老者小跑到前,见李嘉两人,便问道:“哪位是余胡世侄?”余胡上前做揖下跪道:“余胡拜见严世伯。”严化急忙拦住,脸上陪笑道:“我与你舅同科进士,他还是我的年兄;你是第五宰相的门生,他又是我的前辈,如此说来,咱们是亲上加亲呀。这次世侄南归,将来一定飞黄腾达,到时候可别忘记严某。”余胡笑着道:“哪里哪里,有赖严世伯的地方多矣。早日我已给老师去信,只说在泰州讨扰数日……”严化受宠若惊道:“好说好说。”急忙请二人入内。门子见严化待余胡如此客气,便不敢再怠慢,变得异常恭敬。李嘉看眼里,心里纳罕道:“门子前倨后恭倒也罢了,这严化好歹也是一州之长,对余胡极尽巴结之能事,倒没想到余胡有这般大本事。”
入后堂分宾坐定,严化唤婢女看茶。余胡道:“世伯,小侄前番在如皋遇到件怪事。”严化正在端茶细吮,道:“什么怪事?”余胡道:“一个流寓如皋的赵婆子在破庙被人刺杀……”,李嘉看着严化,但见他听了此话手抖了一下,才道:“这个倒不曾听说,前日县里来报,说有两具无名尸……”余胡笑道:“老婆子没被杀了,杀人的人却被杀了。”严化一惊,放下茶杯,道:“世侄这消息从何而来?”余胡道:“当时小侄就在现场。”严化紧问道:“现在那赵婆子人在何处?”余胡道:“就在泰州。”严化“哦”了一声,又端起茶杯,半晌无人说话。余胡道:“听说那婆子三番五次来州衙告状?”严化一怔,道:“你说得的是赵二娘?”李嘉点点头。余胡道:“我还听说,那婆子要告到行在去。”严化正在品茗,闻之,茶杯往桌上一放,喝道:“冯全投了金人,朝廷念着他老母年迈,未加制裁,不想这老妪不识好歹,还来诬告本官……”李嘉似笑非笑道:“这便奇怪了,守着一个汉奸儿子,她还有颜面到处奔走呼号?”严化喊道:“疯婆子!”李嘉道:“那更不对了。就算他儿子投了金人,朝廷都未加怪罪,那追杀她的人,岂不是更匪夷所思了?”严化一时语塞,颓然坐在椅上,喃喃道:“你说什么?有人刺杀她?那与严某何干?”李嘉冷哼一声,从怀中拿出赵二娘给他的那卷纸,展开来读:“不孝儿冯全再拜,此去北国,非为投故。实有天敕,无可推卸。知州严大人亲授,倘儿万死不得归,请母亲务奔走呼号,为儿争个清白,不然九泉之下亦无颜面于冯氏先人矣。”读完收入怀中,看着严化,冷冷道:“严大人,你还说跟你没有瓜葛?”严化霍地站起,道:“你是什么人?敢要挟本官?”李嘉飞身上前,长剑已经架在严化颈上,喝道:“都这个时候了,大人还不愿说实话么?”言迄把剑又向前递了寸许,严化的脖颈上便微微沁血。严化当真是吓破了胆,颤声道:“你……你……莫要行刺朝廷命官……”余胡微笑道:“他是军知事兼兵马都尉,前线军机事务能全全负责。莫若是世伯,就是指挥使来了,当下要了他的性命,朝廷也未必能说什么。”严化汗如雨下,缓缓坐下,颤声道:“好,好,我说我说。”李嘉这才将剑收回。
严化长舒一口气,继续道:“本官的治所靠近淮河,负有刺探金人消息之责,三年前,我招募十数人,趁着两国关系缓和之际,把他们送到北方去,这其中就有冯全。冯全最后落脚在河北西路的一处河道要冲,这冯全做事倒也认真,多则一月,少则三两月,总能飞鸽传回一些讯息,说实话,本州对他的工作甚感满意。自打两国交兵以后,他的消息就更勤了,提供了很多有重大价值的消息,我原有意重用于他的。多半年前,他最后传来一封信,信上说了一个重大消息……”他讲到关键处,李嘉二人都屏住呼吸,生怕有关键讯息被漏掉。严化继续道:“……他说发现宋军中有营私舞弊之人,正在调查。他在北地,却说发现我们军中有问题,当真是奇怪至极……”李嘉听了,仿佛想起了什么事。只听严化继续道:“这等消息我迅速向上报告,上面也让我密切注意,然而打此以后,这冯全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没有来过任何消息。上面跟我说,这冯全投了金人,让我将他除名……”李嘉怒道:“你不想想,冯全千辛万苦从北方逃到南方,他有什么理由再去投靠鞑子?”余胡点点头,道:“也有道理。”严化继续道:“且不说投没投金人,总之人是没了。这老太婆也当真可怜,她衣食无着,就总来闹,我实在是没办法……”李嘉更怒,喝斥道:“弄瞎她的眼是因为你没办法?取她的性命也是因为你没办法?”严化怔了半晌,才道:“什么瞎眼、要命的?”余胡道:“世伯贵人多忘事,小侄方才便说了,有人刺杀赵老婆子。”严化这才回过神来,道:“她一个老婆子,我堂堂一个知州,何至于跟她过不去?……你们不会怀疑是我吧?”李嘉戏谑般冷笑道:“你说呢?”余胡唱和着道:“如果她要去告,只怕世伯有最大嫌疑。”严化惊慌失措,拉住余胡手道:“余世侄,你该相信伯父。伯父虽然贪了点,但杀人越货的事,还是不敢做的。”忽的,李嘉思忖了一下,问道:“冯全在那北边用的可是化名?”严化道嗯了一声。李嘉道:“叫什么?”严化想了一下道:“好像叫……张光南。”“啊!”李嘉惊叫一声,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九月十四在镇安铺的晚上那个被他打倒的身形,西门码头的伙计的那句话“张光南。夫人,是范经的人。”李嘉只觉得天旋地转,踉跄了一下,扶在桌角上,低声道:“这个张光南,不,冯全,我……见过,四月的时候,他给一个……混蛋……杀了……”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余胡在后面喊他都未听到。
李嘉的心中乱成一团麻,兀自在街上瞎走。他向来自信,自忖重大事情未有过失误,但这件事,让他对自己开始怀疑。孰是孰非,自己都不知道。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子凝找来,见李嘉痴痴呆呆地团坐在街角一棵树下。王子凝一把扑到他怀中,哭道:“你这是怎么了?不说一声就跑出去,你知不知道叫人多担心。”李嘉轻叹了一声,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尽数说了。王子凝听了,起身便走。李嘉道:“你要干吗?”王子凝道:“你别管。”李嘉伸手拦住,坚决地道:“你不能杀她?”王子凝急道:“我不杀她。”柔声道:“我只是不想让她毁了你!我只要求她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我可以给她很多钱……”李嘉痛楚地摇摇头,道:“我已经错了,不能一错再错。”王子凝不听,执意要走,李嘉飞身上前,伸手将她的剑弹掉。王子凝向后踉跄了一步,惊愕地望着他,道:“你……”哇地一声哭出来,呜咽着跑开。
李嘉没去撵王子凝,这些话讲出来,他的心里反而舒坦了许多,李嘉垂头丧气地走回客栈。才迈过门槛,迎面与一个风风火火的人撞在一起,那个连忙低头道歉,李嘉挥挥让他走了。掌柜看李嘉回来,匆忙招呼道:“公子回来的正好,刚才信差送来一个包裹,是给余大官人的,你捎给他吧。”便把包裹递到李嘉手中,李嘉也不答话,行尸走肉般上楼去了,如此不同寻常,引得掌柜一阵诧异。别人都四处去找他,客房里反而就赵二娘一个人,她倚在门口,听到脚步声,伸手摸索道:“李公子,是你么?”李嘉拉住赵二娘的手,怆然道:“婆婆,是我,我来晚了。”哽咽地说不出话来。赵二娘嗔道:“哪里。我听余大官人说,事情有了些眉目。”李嘉伤心地道:“你儿子是大宋的英雄,他没有卖国求荣。是他们搞错了……”赵二娘点点头,道:“老身的儿子老身知道,纵然是死也必不肯做那种事。”李嘉眼里噙着泪,柔声道:“婆婆,你知道是哪个混账害死冯全了吗?”赵二娘怔了一下,叹了口气道:“知道了又有什么用?”李嘉从鞘中拔出剑来,将剑柄送到赵二娘手中,怆然道:“婆婆,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赵二娘怔了半晌,一把把李嘉推开,叫道:“你怎么能是凶手呢?你不是!”李嘉跌坐在地,爬过来流着泪抱住赵二娘的腿道:“真是我。”简约把事情说了,赵二娘仰天,她的眼里也噙着泪水,连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李嘉把剑尖抵在自己的胸前,流着泪道:“婆婆,你刺我一剑,这样我心里还好受些。”赵二娘用手摩挲着李嘉的头,道:“你心里的苦,婆婆知道。”剑光一闪,赵二娘手起剑落,只见李嘉头上一缕青丝被斩下。赵二娘拿着这缕头发道:“一切的一切,都到老身这里为止吧。老身已取了你项上人头,以后你这条命就是老身的,你要好好地活着,你听到了吗?”李嘉泪流满面,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