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没有人再有异议,那老夫便宣布此次诗酒会拔得头筹的是…”
“且慢!”
彼时一个灰衣小书僮手持一方素帛,恭敬的朝众人作揖,正声道,“这是我家主人的词,名为《青叶怨》,还请众位大人们品一品。”
涧影现青竹,潭色五陵松。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片帆尽,斑竹枝,窗夜点点寄乡思。
篱角黄昏下,桑竹若杇株。
雁字回时过,归来三径幽。
兰舟系,消残酒,叶自飘零溪尽流。
这首青叶词读罢,不禁勾起了台下众人郁郁不得志的思绪,宁远阁陷入一片寂静愁思之中。在座诸人,不少为寒门学子,寒窗苦读多年,当年一个个意气风发,抱着满腔的雄心壮志来到长安,幻想着能在朝堂之上大展拳脚、施展抱负,却哪里晓得宫门王府深深深几许,名流如堆烟,内幕无重数。他们多年求索未果,怀才却又不得志,眼见着大好的年华消逝,却终为长安繁华之中零落的浮萍残叶。
“沈公子的《竹思赋》于幽暗处见明,而这首《青叶怨》却反其道而行之,道尽世间无常,令人唏嘘不已。”
“兰舟系,消残酒,这《青叶怨》写的不正是你我这样的落落穷巷士,如今我们身在长安虚度光阴,远望故乡渺邈,虽归思难收,却无颜再踏上归途,只能似那零落的青叶一样,孤自飘零溪尽流。”
“兄台此言差矣,诗酒趁年华,世间诸事纷繁,我们如今再不得志,也不该如此气馁,还是该多出几分像沈公子那般烟雨任平生的气度啊。”
宁远阁中众人各抒己见,在《竹思赋》和《青叶怨》间争执不下,一时之间难分高下。与此同时,荀老先生亦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决断,两首诗词均是他半生的写照,在郁郁不得志和烟雨任平生间两种心态间辗转几十年,如今他已至暮年,却依旧没有开悟该以何种心态自持。
这时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既然两首佳作难分伯仲,这拔得头筹者的奖赏又恰好是两坛竹叶青,不如一分为二,沈公子和这小书僮的主人各分得一坛,可好?”
人群之中附和之声四起,“是啊,既是不相上下,那一人一半也算是公允。”
荀老先生眯缝着双眼,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微微颔首,问到“不知沈公子意下如何?”
沈寒清恭敬的朝荀老先生行了一个拱手礼,“今日在座诸位仁兄皆是陆海云尔,晚生恭疏短赋,拙作幸承荀老先生和诸位仁兄不弃,能与《青叶怨》这样的佳作相提并论,已觉三生有幸,又怎敢有所异议。”
荀老先生思忖着,“沈公子的诗难得,更难得的是公子的这份胸襟雅量,老朽佩服。”
那小书僮得了一坛竹叶青正欲离去,“这位小兄弟请留步”,沈寒清赶忙叫住了他,“今日我与你家主人也算是棋逢对手,以诗会友,小兄弟可否通报于你家主人,为我引之一见。”
小书僮恭敬的还了礼,不卑不亢道,“小人未得主人吩咐,不敢表露主人身份,望公子见谅。”
沈寒清一脸惋惜,只得作罢。他抬头望向远处的昭叶,一面微笑着,一面拿起手中的酒坛示意,直至走近才说道,“本想请姑娘喝酒,可惜只赢回了一坛,另一坛也不知道被哪位不肯露面的仁兄给赢走了。暮色渐沉,姑娘若是不嫌弃,我这就去取酒杯,斗胆邀姑娘一同饮酒赏月。”
“何必这么麻烦?”
昭叶扬手,只见那灰衣小书僮由身后而出,拿出另一坛,沈寒清先是一脸惊讶的说“竟然是姑娘你!”
随即便一副释然状,“这诗构思奇巧,于无声处、却奇境独辟,未见一丝女子矫揉之气,不成想竟是出自姑娘之手。我之前还夸下海口说要赢回酒来,不成想竟是在姑娘面前大言不惭。”
“沈公子所作之词,写的是自己的心绪,而我套用的不过是宁远阁众人的心绪,确是投机取巧,方才应是我输了。”
“姑娘不必妄自菲薄,荀老先生已经说过了,你我之间,未分伯仲,我未赢,姑娘你也未输,今日可算的上是平分秋色。”
“沈公子不必宽慰我,将宁远阁众生心思赋诗、引人共鸣,不过是取巧之术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姑娘蕙质兰心,识人心、解人意的本领远在我之上。”
宫廷生活十几载,昭叶早已养成察言观色、识人辨明的习惯。即便她是最为得宠的公主,可依旧免不了要揣度圣意,时刻避开那些射向东宫和她的冷箭。她身上那种宠辱不惊和隐忍不发的气韵,令沈寒清越发觉得眼前的女子似谜一般的存在。
“算起来,今日我这首《青叶怨》以诗为词的写法,还是受了公子的父亲沈大人的影响。”
“姑娘此话怎讲?”
“若不是沈大人早年间所作的‘沈体词’,将哲理意蕴引入词境,打破了魏晋以来诗尊词卑之风,只怕今日我所作的词只能是教坊里歌伎传唱的‘艳科’。”
沈寒清释然一笑,解释道,“父亲本就认为‘词为诗之苗裔’,诗词同源,本属一体,只是外在形式上有所差别。不过父亲的沈词,的确自成风格,我多年来难得其精髓,所以今日对姑娘所作的《青叶怨》叹为观止。”
昭叶如今对沈词理解颇为深刻,还要缘于齐王的母妃柳昭仪。沈稹当年声名大噪,每有新作,必定会立刻传遍长安,而宫中的柳昭仪自然不会放过这样挑拨离间的机会,暗中命宫女们私下吟诵传唱。这琅琅上口的沈词听多了,昭叶自然也就记在了心里,待到开蒙受教,始知那词写的竟是精妙绝伦。
“公子过誉了,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沈大人诗中的理趣和豪情是我无论如何也效仿不到的,只求自己不是画虎类犬之作。”
沈寒清心中思索着,眼前这位叶姑娘有着这般谈吐气质和文采,绝不是寻常的窄门窄户所教养出的女子;但见她每次都衣着素雅、略施粉黛,不似平素里出入府上的那些衣香鬓影、翠绕珠围的世家小姐,想来叶姑娘的家中并不是什么显赫的门阀贵胄。若如此排除下去,那一定是书香世家。
若真是家世清白的书香门第,既不够显赫,也不够与沈家门当户对,他又该如何说服他的母亲沈夫人同意?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起该如何向母亲开口求亲,又该用何方法耐心劝说才行之有效。
“我与姑娘已有数面之缘,却还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可否请姑娘告知。”
“叶。”
“可是叶阳氏?”眼前的姑娘不知是否出于女儿家的害羞和忸怩,并没有告知的十分清楚,沈寒清只得继续小心试探,想从面前这位谜一般的姑娘身上知道的更多。
“是。”昭叶不去解释,任由他误解下去。
沈寒清努力地回忆着有关长安城中叶姓人家的印象,却一无所获。想着来日方长,他便暂时按捺住了心中的好奇,“叶姑娘,今日既然我们得了好酒,还需好景致相配,我知道一处赏月的绝佳所在,姑娘可愿意随我一起?”
“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