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邑城外二十里,如今有个人称典家庄的地方。
周围的乡里和庄里的人都知道,羊老头每天都要巡视三次,无论烈日当空还是疾风骤雨,三次,每次绕一圈,雷打不动。
乱糟糟的头发见白,随意挽髻用根草绳扎住,葛布裁成的露胳膊短褂,腰间插一把尺长短刃,吊着一个葫芦,双臂交饱,一步一跛,却能走出目中无人的气势。
别无他人,羊大春是也。
自从卫家管事的冯乙,说少君封侯了,羊大春就把葫芦里的水,换成了窖中的酒。
一坛子,在新酒烤出来之前,仅限一坛子。
嗯,少君喜欢酿酒却不好喝酒,老子是替少君尝尝味道。
特么的,少君在外面拼命,老不死的在家享福……这酒,不是东西,总勾引老子。
十顷地分给十三家人种,只收一成租子外加一成税,佃户们欢喜得紧,个个勤奋,打理的井井有条,看着就喜人。
处暑将尽,麦穗扬花,过些日子就能灌浆了。
少君是春末麦子灌浆时走的,一晃眼就快五个月了。
羊大春一脚高、一脚低,走过碧浪翻涌的麦田,回头,好像是欣赏一副无比美丽的画卷一般,心旷神怡,当把酒临风。
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拔下盖,咕噜一口。
哈!真特么满足!真特么带劲!
这酒,就算当今天子也没得喝!
这日子,神仙不换呐!
喝了美酒,羊大春才有去造纸作坊的勇气,无他,那地方臭味扑鼻,蚊蚋成群。
河水由沟渠引来,经过一个个池子,最后又还给睢水河。
沟渠边有一通茅草棚子,芦席为墙。
棚内十把铡刀一字儿排开,夏收过后最是忙碌。冬天的老竹、芦杆,新收的秸秆、断续的葛麻,还有破布、破渔网……统统在这里挨刀,而后推入粗渣池中。
粗渣池、细渣池、沉絮池、漂洗池、加灰池、污水沉淀池,呈半月形分布,中间围着的地方就是阴干棚。
羊大春牢牢记得少君的话,其他地方不用看,只看两处。
用耙子从沉絮池里捞出一些恶臭的细渣,用手指捻了一些,举到眼前观察,一定要纤维发轫才行。
他不嫌臭却还是怕臭,矛盾吧?一点都不矛盾。
少君说,今年出的纸只有公卿将相才用得起,等赚了他们的钱,就给老不,啊,呸!就给老羊叔说门亲,万一还能生儿育女呢?
七月间,天热,池水干的快,每日使人添水,再用拍子打一打,发轫速度更快。
嗯,看样子,八月就能进漂洗池了。
第二处必看就是阴干棚,每年九月末开始,那里最热闹。此时也得去看看,那些绢制的晒纸框可不能丢,一个就值八斗麦子钱。
羊大春数了数,100绢框,一个不缺,这才背向睢水,向不远处的三丈高岗走去。
典韦的墓在高岗半腰位置,墓碑前的空地拓宽一些,旁边搭了棚子。
去年,少君在棚子里住了三个月。如今,张泉披麻戴孝,盘坐于席,手不释卷。看样子,还真能守三个月。
“哼!”羊大春倔强冷哼,远远的瞅了一眼,转身离去。
即便如此,他也是一日三次,次次不落。
仇人张绣之子,也是贵人。
特么的,可千万不能在这里出什么事儿!
报仇?算了,少君的小胳膊小腿儿,肯定拧不过朝廷啊!
他没走出多远,迎面一个人跌跌撞撞跑来,喔擦,县尉大人怎么来了,怎么跑的比狗还快?
王恭边跑、边招手、边喊:“羊大!羊大!快,快快,准备准备,贵人要来了!”
嗯,此贵人肯定不是棚子里小孩儿。
少君封侯之后,来此祭奠校尉大人的人又多了起来。
羊大春司空见惯了,转身在棚子后找出扫帚,张泉也听到动静,识趣的掏出一方丝帛,擦拭墓碑。
一老一少一句话都不说,默契的打扫干净墓地,摆上香案。
车马辚辚而来,一辆青布篷车,一辆斗车,皆是双马拖曳,还跟了几骑身披甲胄的壮汉护卫。
羊大春知道,这些人来头不小,必然是公卿将相家的近侍、亲随。
王恭迎上前去,恭敬作礼。
“在下县尉王恭,地方到了,有请贵人下车。”
前车帘布撩开,一身素白的丁夫人踏着车夫搬来的凳子下车,随后伸手,牵出一只笼着翠绿水袖的嫩白小手。
王恭抬头瞅了一眼,赶紧低头。羊大春没他那么多忌讳,直勾勾看去,心中惊叫:哎哟,好水灵的小贵人哟!赶紧的,低头。
几名护卫搬来笼屉,打开盖子,露出羊头、猪头,小心的放在墓碑前。
中牢之礼!
羊大春小声问王恭:“谁啊?”
王恭额头见汗,不敢出声,偷偷用手扯羊大春的裤脚。
还是张泉机灵,看到来客是两个人,赶紧在墓碑前加了一张蒲团。
丁夫人带着曹莞上了一炷香,跪坐在蒲团上,嘴里念念有词,羊大春和王恭距离稍远听不清楚,也不太敢去试图听清楚。
张泉却能听到一些,心中有些猜测。
排场大、气势强、身份莫测但那气质绝对高贵,这就是威慑!
丁夫人说了足足半炷香,这才作揖行礼,张泉还礼。
“你是张泉?”
“是,夫人。”
丁夫人微微点头道:“他不杀你,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