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冬天第二场雪的夜里，黎川肃才踏着松软的新雪回到了故居，他的猪皮鞋磨损严重，踩在雪上一步一个脚印，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这里的每一棵树，每根草，甚至每一粒土壤，每一口空气他都熟悉，因为这里有他的房子，他的家。
他满脸蓄着胡须，张了张篱笆猪圈里的六只野猪，半个月不见又贴了不少膘，此刻正躺在柔软的干草上依偎取暖，等到了春天野猪发情，小花可能就要肩负起繁衍后代的重任了。
土窑、灶台和石头篝火都有最近使用过的痕迹，装粮食的小棚（因为粮食变多而建的）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陶盆陶罐，上面盖着干草，里面装满了稻谷和小麦，一切都岁月静好，如同他此刻被抚平的内心。
大黑察觉主人家回来了，哼了几声以示对这个亲手斩断自己是非根家伙的尊重。它的哼声似乎惊扰到了屋里的人，一人推开屋门，手拿长矛一脸紧绷的警戒着。
“虎。”黎川肃见了来人，微笑着小声问候。
虎丢下长矛刚要说话，黎川肃小声的嘘了一声。“嘘，别吵着其他人睡觉，不然爹指定要拉着我喝酒。”
虎会意。
黎川肃轻轻的推开自己和妞房间的木门，轻车熟路的摸起火折点亮油灯，这里的一切都没变，就连点灯的火折都摆在了他走时的地方。
“仙人你回来了？”因为妞行动不方便，皿便陪着她睡，她看见黎川肃回来，打了声招呼，便悄悄地离开了。“最近妞有些嗜睡，还总是做噩梦。”皿不想打搅夫妻之间珍贵的温存时间，走的时候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说道。
妞没有醒，她冰凉光滑的额头上粘着发丝，如那海蓝宝石般通透喜人，但此刻眉头却深深的皱着，像是蔚蓝大海上的汹涌波涛。黎川肃有些心疼，他拂了拂妞眉宇间蹙起的纹理，指肚的温热像是烫衣服的熨斗，只是轻轻抚摸，便抚平了这海洋上的暗流。他也像海神波塞冬，只要举起他那无所不能的海神三叉戟，便能轻而易举的牵动着海洋的一切心潮，他感到有些膨胀，但在这之前，哪怕他是能够驾驭一切海洋事物的海神，也必须先学会敬畏和尊重。
妞也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做着永远也不会醒着的噩梦，黎川肃为自己是王子而感到庆幸和自豪，妞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就像他的一切也是属于妞的一样，他亲吻着妞的樱唇，试图把她唤醒。
妞真的如此醒了，就像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这让黎川肃更加确信，自己就是拯救公主的王子，驾驭海洋的波塞冬，他是海洋的中心，是漩涡眼，是支配一切的一切。膨胀很可耻，但他确实如此。
没有吵闹，也没有埋怨，似乎妞光是支起迷蒙的双眼看到他，便已经全然开始庆幸了。她看着黎川肃狼狈的模样，她不知道黎川肃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有没有差点丧命，于是她恬静的哭了，天知道为什么哭泣能与恬静挂钩，就像天知道，狼狈的黎川肃为什么会与海神挂钩一样。
“我不会还在做梦吧？”
“别哭了，别动了胎气。”妞越是这样，他越是内疚，他情愿妞骂他、打他、咬他，这样倒会让他好受许多，可她从来不会那么做，她向来善解人意，在十七八岁的年纪，善解人意到让他无地自容。
“你还走吗？”妞问。
“不走了。”黎川肃轻轻的趴在妞的肚子上，回答的很虔诚，至少此刻足够虔诚。
……
妞的生产时间大概是在阳历二月份，恰好是农历春节时分，随着妞的肚子越来越大，众人的神色也明显变得越喜庆，妞成了他们这个小部落里的团宠，被每个人格外小心的呵护，她肚子里怀着的不仅仅是孩子那般简单，还是物质日益丰富后所必须要迎来的新生命。树木养分充足就要开枝散叶，动物食物充足就要开始繁衍，这似乎是自然规律，是铁则，是未来，也是希望的象征。
在现代化思潮还未进入近代中国之前，中国人似乎总是这样，他们似乎永远都想不明白一点，那就是：物质富足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者说，如果没有后代，富足的物质最终该何去何从？似乎没有后代，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一切都是空洞的、浮泛的、徒有其表的无根浮萍。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狭隘的“以人为本”思想。而这种对于希望、未来渴求的焦虑感始终统治着每个人，形成了深深根植在每个中国人骨子里的家族文化。
与众人越来越喜庆脸色不同的是，妞却像是一朵随时都会凋谢的花朵，日渐枯萎了起来，像是她的快乐被众人和孩子汲取而去，徒留着一副孕育希望的空洞躯壳。
看着妞在发呆，黎川肃温柔的问：“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妞收回空洞的眼神，有些强颜欢笑。
“慢点。”黎川肃见妞捧着肚子，赶忙搀扶着她坐下：“真的没事？我总感觉你有些不高兴。”妞了解他，他当然也了解妞，他能够敏锐的捕捉到妞眼中极力掩盖着的忧愁。
“真的没事，倒是你，一直在捣鼓什么？”妞转移话题。
顺着妞的视线，黎川肃望了望桌上的木头疙瘩：“孩子外婆给孩子织了好几件衣服，我这个做爹的更不能怠慢了不是？这是给孩子雕刻的小玩具。”
“这是老虎，代表他虎叔叔，这是仙鹤，代表孩子他娘，这是熊猫，这是野狼，这是牦牛，还有这个，这个是龙。”黎川肃将自己最得意的一个酷似水蛇的木雕显摆式的在妞眼前晃了晃。
“这些都是天上的神仙？”黎川肃口中说的她大半没见过。
“嗯……算是天上的动物。”
“天上的神仙会生老病死吗？你们是不是可以掌管天象？太阳、月亮、星星啥的招招手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