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瑛这几日在渡口待得着实烦闷,正愁不知何日能够渡江,此刻一见有船,她喜出望外,立刻跑到江边,冲着船上艄公喊道:“船家,可否载小妹渡江去吴郡?”船上艄公往这边看来,见她孤身女子一人,衣着光鲜华丽,那艄公面露诧色,一边摇船靠岸,一边问道:“姑娘不知吴郡正有暴民作乱吗?此时去那作甚?”杨玄瑛说道:“小妹去江南投奔亲戚,还望船家大哥帮忙,载小妹渡过江去。”那艄公面露难色,吞吞吐吐说道:“此处渡江,最近的延陵县已被叛军头子占据,做了水军大营,俺可没有这份胆子接近,去其他渡口又是路途遥远......”杨玄瑛莞尔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在手中一晃说道:“船家只需将小妹放在延陵郊野即可,不必接近水寨。小妹谢过这位船家大哥了,这锭银子,就给船家大哥作辛苦费吧。”那艄公打渔为生,几层见过这么大锭银子,眼见面前就是个阔主,纵是龙潭虎穴也不放在眼里了,于是他眉飞色舞而道:“既然不接近水寨,载姑娘渡江也是可以,不过说好了只去延陵郊野,姑娘到时可莫反悔。”说着他业已把船靠到了渡口岸边。杨玄瑛一面登船,一面笑道:“船家大哥放心,只需到江南就行。”
杨玄瑛登上小船,艄公一摆船橹,船身刚刚离岸而去,忽地岸上又跑来一个少女,虽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却不掩其俏丽面容,且其一头长发深褐,发梢微卷若云,双瞳清亮如碧,一看就不象中原人士,瞧年纪也只是略大杨玄瑛一些。那少女冲着艄公喊道:“船家稍等,把小妹也载过江去吧。”那船家听了,并未放下船橹,只是说道:“这船已被这位姑娘包了,若要渡江,还请姑娘另寻船支吧。”那少女听了,着急说道:“如今扬州沿岸一船难求,小妹又有要事去江南延陵县,还请船家与那位妹妹行个方便。”船家说道:“姑娘,俺这船可只到延陵县郊野,不入城内水港。”那少女说道:“无妨,无妨,只要过了长江,哪儿都行。”
杨玄瑛已于船上坐下,她见那女子也是着急过江,知道当下寻船不易,听到此处,她便于那艄公说道:“这位船家大哥,反正走了这一趟,不如把那位姐姐捎上,给人行个方便吧。”那艄公“嗯”了一声,说道:“既然这位姑娘不介意,俺也无所谓了,待俺这就把船靠回去。”岸上那女子听了,说道:“如此谢过船家与那位妹子了,不劳烦船家靠岸,小妹这就上船了。”说着只见她纵身一跃,兔起鹘落,转眼间已稳稳妥妥立在了船头。这船离岸边十余步远,那女子不仅轻松跃过,落船甲板之时更是轻盈无声,整船一点不曾晃动,这番矫捷身手,杨玄瑛见状,心中暗暗赞了一声好。
船夫待她二人坐稳,即摇船缓缓往江南驶去,那少女坐于杨玄瑛身旁,见她锦裙绣帔,仪容端庄,一派富贵之气,便上来搭讪说道:“多谢这位妹妹了,姐姐姓王,小名唤作婉儿。请教这位妹妹芳名?”杨玄瑛说道:“小妹姓杨,小名玄瑛。”王婉儿说道:“瞧妹妹这身妆扮,也是富贵人家,如今吴会二郡动乱,贼匪横行,暴民肆意打劫富家,妹妹独身一人,去哪作何?”杨玄瑛经她这一问,又想起这一次渡江南去,原是打算寻找失踪多年的二叔内史令杨约,这也是她本以为兄长携先帝遗诏、以拨乱反正为名起兵,振臂一呼,必得朝野响应。可自出黎阳一路过来,一面是所遇之人如卫玄、樊子盖、屈突通、鱼俱罗等这些并非是非不明、善恶不分之人都极力维护杨广,一面却是中原赤地千里,民无聊生之惨状,这些亲眼目睹之事,教她思来想去,反隋究竟是对是错,往后何去何从,着实让人犹豫迷茫。再想樊子盖洛阳城外之言,两朝恩怨其中盘根错节,错综复杂,自己只是道听途说,父亲为何要助那杨广登基,则更让她耿耿于怀。今欲知那些陈年老事其中细节,也只有去寻当年被罢官流放江南后失踪于会稽郡一带的二叔杨约,何况其兄杨玄感起事兵败,已落得家破人亡,也只剩杨约这最后一个亲人,她便想借此次下江南之机,顺道打听她二叔下落。不过杨约失踪已有七年,生死未卜,杳无音讯,这茫茫人海,要将他他寻出,谈何容易,想到此处,杨玄瑛黯然失落,便于王婉儿说道:“小妹只是借道吴郡,去会稽寻个亲戚。”王婉儿甚是机灵,一见杨玄瑛这幅神情,便说道:“妹妹心事重重,想来寻亲之事多有困难,姐姐在江南也待过数年,于吴会二郡多有熟悉,妹妹若需要帮忙,只管开口就行。”杨玄瑛见王婉儿登船那一手,也知道她身怀武功,但两人素不相识,她却热情如此,难免让人生起戒心,杨玄瑛并不想暴露了自己身份,她只浅浅一笑说道:“多谢姐姐好意,只是姐姐似乎有急事渡江,小妹寻亲不敢劳烦姐姐,免得误了姐姐大事。”王婉儿咯吱一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对岸延陵义军中有个道士,能够呼唤风雨,驱策雷霆,前些日子于长江上摆了一个雷阵,险些困死隋军扬州行军元帅鱼俱罗。此事甚是稀奇,只恨自己不能亲睹,姐姐这便想去延陵水寨,瞧瞧那道士究竟何方神圣。”
杨玄瑛暗暗吃惊,这个时候去延陵义军水寨,基本等于心存异心反隋,若是传了出去,那是诛灭九族之重罪,王婉儿与她素昧平生,却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说出口来,不知她是真的毫无心机,还是另有目的,想到此处,杨玄瑛便摆出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淡淡地“嗯”了一声。但王婉儿又抬起头来,遥望延陵方向,似自言自语地说道:“据说那道士不仅能呼风唤雨,还能知过去未来,前世今生,其实姐姐也是想寻个人,寻了多年没有结果,这便欲找那道士给卜一卦试试。”杨玄瑛也学过阴阳之术,但她所承袭的太乙神数中并无卜卦寻人之法。但道家数术博大精深,观那日这道士所布雷阵,确实非比寻常,其阴阳术之造诣,似乎还在杨玄瑛之上,说不定他还真有寻人之法。杨玄瑛想着此去江南寻人,犹如大海捞针,既然这道士有如此能耐,或可一试,于是她终于忍不住说道:“若世间真有如此奇人,小妹倒也想见识见识,姐姐若不嫌弃,小妹想随姐姐一起去延陵瞧瞧。”王婉儿听罢,转过头望着杨玄瑛说道:“只是不知义军营寨水深水浅,妹妹若是同去,怕有危险。”杨玄瑛说道:“姐姐放心,小妹也学过一些花拳绣腿,自保应是不难,此去不会扯姐姐后腿便是。”王婉儿笑道:“如此也好,如今江南动乱,两个人同去,也好有个照应。”二人议定,又互聊一番。王婉儿说话爽快,也让杨玄瑛觉得言谈投机,说着说着,她倒也放下了先前心中戒心。
不知觉间,时至黄昏,渔船已渐渐靠近了长江南岸。那艄公不敢接近延陵义军水寨,便在县东焦山东麓荒野靠了岸。杨玄瑛、王婉儿二人登岸之时,眼见天色已晚,而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去延陵,还得先翻过焦山。焦山虽然不高,但陡屹长江之畔,山路险阻,显然不宜夜间过山,二人只得于山下林子里点起篝火,决定于郊野露宿一晚,再于次日起程上路。
这个时节已然入秋,杨玄瑛自北方南下之时尚穿着一袭稠裙,略显单薄,前几日住于帐中,尚不觉冷,此时露宿郊外,再加江边夜风凛冽,她不仅打了一个寒战,蜷起身子靠近篝火,籍此取暖。王婉儿于一旁见状,打开包袱,取出一件貂皮裘袄递了过来说道:“江边风大,这小袄就给妹妹御寒吧。”杨玄瑛接过貂袄,借火光看去,只见这见貂袄光鲜色润,皮柔绒厚,虽不是极品紫貂,却也不是凡品。杨玄瑛贵族出生,一看便知这件貂袄价值不菲,与王婉儿一身粗布衣服极不相配,于是诧异问道:“姐姐如何会有如此名贵的裘袄?”王婉儿说道:“爹爹原是西域商客,这件小袄,在中原名贵,在西域可不足为奇。”杨玄瑛见王婉儿那头微倦褐发,碧绿双眸,早已看出她并非中原人士,闻得此言,回想自己曾于大兴、洛阳城中见过那些西域人士,确实长得与王婉儿相似,她便也不再惊奇,将小袄递了回去,说道:“这小袄在中原甚是名贵,小妹怎敢受此厚礼,还请姐姐收回吧。”王婉儿笑道:“天寒地凉,若妹妹冻坏了身子,还得姐姐照顾,明日如何再去延陵闯义军水寨?这小袄就当姐姐借给妹妹吧,待明日妹妹入了延陵县,买一套御寒衣物,再还给姐姐吧。”盛情难却,杨玄瑛推脱不去,只好谢过王婉儿,将貂袄披上,顿时觉得身上暖和了不少。王婉儿待她穿上貂袄,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妹妹一身富贵相,这貂绒小袄还挺合适妹妹的。”杨玄瑛听了脸一红,说道:“姐姐莫要取笑小妹了。”王婉儿又接着说道:“妹妹若是累了,就先歇着吧,这里有姐姐守着。”杨玄瑛点了点头说道:“那小妹暂歇一会,后夜来替换姐姐。”说着她席地而卧,就此睡去。
这一晚夜长梦多,自黎阳以来诸事浮现梦中,尤其葮芦戍上,面对滔滔黄河,走投无路之时,拔剑刺死兄长杨玄感之情形,历历在目。本欲饮剑自刎,却哪知会被对手宇文博给救下,直至上阳宫伤愈之时,虽然心灰意冷,但过了那绝望之境也就再没了自戕之勇气。可回想诸事因果,也是自己年幼冲动,只凭自小听往来杨家之人说了些朝野之事,就以为了解了天下时局,现在想来,父亲杨素当年位高权重,即使父亲过世,兄长杨玄感世袭楚公爵位,也是身居朝中要职,那些来往杨家之人,多是另有所图,又怎会倾心相述。只是许多事走上了便无法回头,自己已成朝廷侵钦犯,此后若不是一条反隋黑路到底,也只有找个地方隐居起来,苟且一生了。梦至此处,感旧之哀,伤神销魂,乍又见业火焚身,片片黑灰,逐风飘乱。这烬灰散去,竟又见宇文博于洛阳城内御龙桥前、断云峪下避雨台上、长江水中五雷阵内,与自己纠缠不清。这感觉,似恨非恨,似怨非怨,可还稀里糊涂之间,宇文博忽然大叱一声,挥杵往自己头顶砸来。这一击开山碎石,气势惊人,可自己并不躲闪,亦挑起流云槊冲他前胸扎去。一刹那,鲜血四溅,一片殷红蒙住双眼,杨玄瑛不禁一声惊呼,翻身坐了起来,睁开双眼,只见江畔林中一片漆黑,篝火不知何时已然灭去,她这才发现适才只是一个噩梦。
这边杨玄瑛刚刚噩梦惊回,王婉儿已蹑足跑到她身旁,一把将她拉起,轻声于她耳语说道:“别出声,有人来了。人数不少,深夜疾行,不知敌友,先别轻举妄动,避开再说。”杨玄瑛闻言,再凝神细听,只闻林中风声过处,隐约带着嘈杂人声步声,正往这边过来,这正是:
枝影摇乱,树欲静而风不平。
奔流激荡,波未平而滔又惊。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