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此前有鱼俱罗偷渡芜湖,夺取会稽,若非钱塘潮水来的及时,险些就灭了义军,刘元进如今想来犹有余悸。虽说如今鱼俱罗已死,可他从未与这接手的王世充交锋过,亦不知其深浅,刘元进不敢再大意草率冒攻宣城,他一面遣人往宣城一带打探敌情,一面留在余杭,厉兵秣马,等待时机,以期一鼓作气击破宣城。也就在刘元进准备挥师西进之际,杨玄瑛与鱼蔓云二人前来投奔,教义军如虎添翼,更让刘元进大为振奋,毕竟其手下人马皆是平民百姓,如今添了两位隋朝贵族,其名声大振,立时于大江南北其他各路草莽出身的反王中脱颖而出,与之不可同日而语,故此前杨玄瑛于焦山打伤管崇之事,他也就不再去理会了。
杨玄瑛投了义军,与王婉儿姐妹重逢,亦是喜不自胜,看着王婉儿眉飞色舞地谈起那日钱塘大潮水淹南阳,听到生动之处,她也不禁拍手赞好,恨自己没有亲眼目睹这惊世骇俗的钱塘大潮。可想到南阳一役虽是大快人心,却成了鱼俱罗被冤杀的导火索,教人总不免一些叹惋,但千错万错,也只错在隋帝杨广残暴无道,才至忠义之士相继冤死,此刻杨玄瑛已暗下决心,不再置身事外,誓要推翻昏主,重还天下太平。
义军在余杭县待了数日,恰又逢管、朱率军抵义兴,攻宣城时机成熟,刘元进便趁着军威正盛时,纵兵出击,与管、朱共驱宣城,分进合击,打算南北夹击王世充。然王世充也算有自知之明,他见义军来势汹涌,自知硬碰不是办法,一边坚壁清野,婴城固守,另一边又派人前往江都,想让宇文兄弟乘机渡江南下,打散义军注意力,以配合自己平叛。岂料宇文兄弟自来了江都,无人管束,又恋于江都风花雪月,只是一味敷衍王世充,却迟迟不出兵渡江,这也让王世充非常着恼,若非想着还要倚杖宇文家的势力,恐怕他早已发作斥之。王世充在宣城独自懊恼抱怨之时,义军南北二路人马皆已到了宣城外三十余里,下寨扎营,眼看大兵压境,攻城在即,王世充瞧着江都宇文兄弟是指望不上了,他也只有自己设法破敌。
转眼时至深秋,北风呼啸,天气转凉。义军营于宣城外这几日来,刘元进先后遣了几支小队前去叫阵搦战,以期试探王世充底气,两军于城郊小战数次,隋军皆是大败而归。前线捷报频频传来,看来王世充也不过如此,刘元进踌躇满志,这便选了良辰吉日,南北两路人马遥相呼应,拔寨而起,倾巢而出,直奔宣城,齐攻南北二门。战争伊始,义军阵中锣鼓呐喊之声,崩天裂地,军士汹涌冲杀而来,如火如荼。这一次义军来得锐不可挡,势如破竹,城头隋兵稍作抵抗,便纷纷溃散而逃,或死或降,居然不足半日,宣城即已告破。而当刘元进带着义军趾高气昂地入城之时,才从降兵口中得知,王世充于城中留下了些老弱残兵,他自己却早于数日前带着淮南军趁夜遁往芜湖,渡回庐江去了。
王世充望风落荒而逃,又一役大获全胜,眼下宣城要塞被纳入义军克取,江左隋军显然已无力再与义军抗衡,刘元进欣喜若狂,他与管、朱二人会师于城中后,便搜罗了城中隋军留下金银,大摆庆功豪宴,尽情狂欢。是夜,满席丕酒醇浆,珍味佳肴,惹得将士个个陶醉其中,喜跃拚舞,交觥竞筹,走斝飞觞,摆出一副不醉不休模样。虽说义军经南阳之役反败为胜,又反守为攻夺了宣城,鼓舞人心,摆宴相庆也是情有可缘,可这一席宴奢华无度,纸醉金迷,教杨玄瑛见了,多少有些失望。毕竟她来投奔刘元进,也是想尽自己薄力,看到天下太平之日,可如今义军逢一场小胜,却不安抚民心,反而搜罗城中财宝大肆挥霍,他日要是真入了东西两京,个个封王拜将之时,变本加厉,岂不更难收拾。想到此处,杨玄瑛不愿逗留,暗自叹了口气,起身便欲离席而去,哪知却忽然为一人拦住去路,再一看那人正是管崇。
此时只见管崇面泛通红,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摇摇晃晃立在面前,递过一杯酒来,绕着舌头说道:“久闻金罗刹大名鼎鼎,俺也来敬金罗刹这一杯!”说话间,满嘴酒气骚味熏面而来,直教杨玄瑛心生反感厌恶,她便推脱说道:“小妹不胜酒力,还请管大哥见谅。”管崇惨然一笑说道:“金罗刹这柄单槊,教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一杯金罗刹说啥可也得喝去!”话语中尤带几分怨气,杨玄瑛一听,便知他必是对焦山之事仍耿耿于怀。那日虽是误会,可确实是杨玄瑛出手过重,伤人在先,她只得强作和颜,赔礼说道:“那日小妹出手不慎,伤了管大哥,这就给管大哥陪个不是。”可管崇却摆手说道:“俺技不如人,金罗刹何错之有?今日不提恩怨,只管喝酒!”说着她一步迈上前来,就将这杯酒往杨玄瑛怀中里塞去。
杨玄瑛还是待字少女,怎堪管崇粗鲁无礼如厮,她见管崇将酒杯往自己胸堂里塞来,脸色一沉,皱起眉头,下意识地举手一撩,正将管崇一手推开,酒自杯中溅出,竟洒了管崇一脸,亦惊动了周围在座之人。当前席上之人皆已醉过七八分,也不知二人过往恩怨,一见管崇敬酒受挫,被一个女孩惹成这般狼狈模样,都哈哈哄笑起来。想管崇好歹也算个吴郡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此被人戏辱于大庭广众之下,怎咽得下这口恶气,一时间新仇旧恨齐上心头,他勃然色变,吹须瞪眼,发指眦裂,恶狠狠盯着杨玄瑛,一脸凶相怒道:“金罗刹这是瞧不起俺了!”杨玄瑛此前将他打伤,本就有愧于心,如今无意间又将其激怒,眼见管崇这幅深仇重怨模样,却不知如何是好。
原本一场庆功欢宴顿陷尴尬,王婉儿见状,忙走至管崇面前,举起一杯酒说道:“管大哥,当日却是咱姐妹不知天高地厚,这厢当着众人之面,给管大哥再赔个不是。这杯酒,小妹先干为敬。”说着她昂首将满杯烈酒一饮而尽,这气度架势丝毫不输须眉,直让满座观望之人鼓掌连声叫好。但此举却让管崇更不是滋味,他当即揎拳捋袖吼道:“好!如今金银罗刹皆在,正好教大家做个见证,再比试一番,各尽全力,打死无怨!”王婉儿见他纠缠不休,摆出一脸无奈,转身对座首的刘元进说道:“刘大哥,我看我姐妹还是离开的好,也免得管大哥成天想着来找我姐妹寻仇。”
当初南阳大捷,全是王婉儿功劳,而杨玄瑛也是越公杨素之女,留在军中大增义军号召力,刘元进怎肯轻易放她二人离去,于是他走下座来,拍着管崇肩膀,好言劝道:“管老弟,所谓冤家易解不宜结,你一个大男人,老和两个女娃儿较什么劲。”管崇正在气头之上,甩手推开刘元进怒道:“哼,这断手之仇不报,誓不为人!”刘元进下座来劝,管崇却不给面子,一把将他推开,确实让他着恼。只见刘元进面色铁青,厉声斥道:“管老弟,你这酒喝多了是不?”眼见气氛陷入僵局,朱燮也一同上来解劝,可孰知管崇当初随刘元进吴郡起义以来,两人一同征战吴会,出生入死,本情同手足,但自王婉儿来了营中之后,尤其是管崇疑心遭致义军南下耽误,让隋军袭取了会稽,刘元进嘴上不说,心中却是不快,他也就渐渐疏远了管崇,才至管崇如今恨王婉儿入骨,远非断手一事如此简单。
也是管崇积怨甚深,不满之情憋屈已久,此刻借着酒劲,终还是毫无遮掩地发作出来,当下只听他愤愤骂道:“这姓王的妖女来路不明,满身邪气,谁知是不是来打咱义军的主意,今日就是有她没我!”王婉儿听罢,显得有些委屈,拉起杨玄瑛的手说道:“咱姐妹还是走吧,如今江南江北各路反王,总有气量大者,咱姐妹也不必在此强人所难。”说着她就要往外走。单单王婉儿走了倒也罢了,若是杨玄瑛也一同离去,传出去叫人说义军逼走越公之女,刘元进这颜面还往哪儿搁。何况管崇咄咄逼人,分明没把他这个大哥放在眼里,刘元进恼羞成怒,猛然推倒管崇,大声喝道:“来人,把这个醉鬼给我抬出去,杖责五十,教他好好醒醒酒去!”话音一落,左右便有人上前来,硬生生按住管崇,将他架了起来。朱燮在一旁见状,正要说话,刘元进把手一挥说道:“我等已非流寇,军中有军中的规矩,如此无礼之人,不好生管教,怎能服众!”朱燮听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摇头一声叹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管崇被人拖出席去,仍兀自叫骂个不停。
这局教管崇如此一搅,众人皆是索然无味,不欢而散,杨玄瑛亦是闷闷不乐地随众人一同离席而去。堂内安静下来之时,只剩刘元进与王婉儿两人,刘元进怕王婉儿还在记恨,便好言说道:“管老弟心胸狭隘,王姑娘莫何他一般见识。”可王婉儿沉吟半晌,却说道:“这些烦事不提也罢。只是如今大哥又夺取了宣城,江东一带,尽囊入手,今后有何打算?”刘元进不假思索说道:“这还用说,自然是渡江北上,直指东西两京,推翻昏主。”王婉儿莞尔一笑说道:“那若夺了两京,推翻了昏主,大哥又当如何?”这个刘元进倒一直没有想过,他一时愣立那。王婉儿见状,又咯吱一笑,说道:“大哥就没想过自己来做这个皇帝吗?”刘元进听罢,大吃一惊,瞪目结舌,杜口无言。毕竟他出身贫寒,最初起义也只是为了活命,又几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披着黄袍坐上龙椅。但王婉儿还一本正经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想那一人高高在上,海内万夫来朝,咄嗟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等威风,昔日汉高祖亦曾言道,"大丈夫当如是"。大哥辛辛苦苦起义,殊死奋战,好不容易夺了江东,难道只是为了争这几口饭吃,几口酒喝!?”
这几句话直说得刘元进心痒难搔,蠢蠢欲动。不过如今各路反王,攻城掠地之后,却只知打家劫舍,搂些粮草金银,图个一时逍遥欢快,无人显出雄心壮志,更不用说是觊觎大统,故此隋帝一直不以为意,仍心系辽东,将隋兵精锐尽数带去北上,只让各地郡守自己解决民变。不过一旦有人裂土称帝,无疑是和大隋公然叫板抗衡,势必成为出头之鸟,众矢之的,引得隋帝亲自前来。况且这隋兵主力之战力不容小觑,刘元进于永兴、南阳也是见识过的,他想到此处,依然犹豫不决,面露难色。
而王婉儿察言观色,亦看出刘元进心思,她又继续说道:“如今江南大局将定,不过我军虽然声势浩大,但江北大隋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故此料大哥想要渡江北上夺取东西两京,依旧困难重重。以小妹之见,不若效仿六朝,依仗长江天堑,称帝江南,一来可让军中将士封王拜将,有个盼头,大涨士气;二来与大隋划江对峙,等待时机,再谋中原,以图问鼎,建万世之基,此诚为上上之策!”
确实上古有天皇、地皇、泰皇,而其中以泰皇最为尊贵,故秦王嬴政一统六国,平定宇内之后,群臣昧死欲尊嬴政为“泰皇”,可嬴政却去“泰”着“皇”,采上古“帝”位号,自称“皇帝”,无非自恃自己这份勋绩,这份尊贵,功盖三皇,荣耀五帝,前无古人所及,无愧为“始皇帝”。而自秦皇以降八百余年来,这个“皇帝”称号又引得多少英雄豪杰前仆后继,为此折腰。尤其是汉高祖刘邦以一介庶民,白手起家,称帝开国,肇建两汉四百年基业,也教世人知道了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之道理,这才会有晋后五胡十六国、南北九朝多少人蜂起僭越篡位,先帝高祖文皇帝亦是其中之一。而这皇帝能者居之的乱象,也足见帝位之诱惑,确实教人难以抵挡,这也终于还是让刘元进自酌了一杯酒,走到王婉儿面前,端起酒杯,喜眉笑眼,阴阳怪气说道:“朕既然已经贵为皇帝了,王姑娘就没想过来做这个皇后吗?”这正是:
浮荣萦身迷眼胧,不见繁华俄顷空。
莫怨兴废摧人悔,成败缘随枕边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