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日杨玄瑛别了宇文博,缓缓独行,穿过深山,绕过了东天目主峰,至山南,好一番寻找,总算寻到昭明洞所在。这昭明洞乃是粱朝天监年间,昭明太子于天目山隐居读书之所,本是天然山洞,又经人工修凿而成,地处幽闭,洞周古松葱茏,流水清淙,青苔如毯,草香袭人,一片静谧,亦是清雅洞天,琅嬛福地。杨玄瑛走到昭明洞口,忽见洞前两株红豆树业已结出满枝红豆,硕果累累,丰实盈盈。此树相传为昭明太子亲手所栽,其果寄寓相思,触景感怀,想到若真是江南叛乱平定,便能与意中人同隐苎罗村,不问烦心世事,她亦是是满怀憧憬。
待杨玄瑛走入洞中,借着洞外射入光线打探了一圈。当年昭明太子隐居此处遗物历经百年早已不在,仅余的一张石桌,数个石凳业已布满苔藓。洞中尚分出两个石室,其中一个置了一张石床,想是卧室,另一个石室较深,昏暗之下,也看不清里面情形。杨玄瑛回洞口取了枯枝打起火把,再入这石室一照,只见这个室内四壁上竟以行书刻满数千小字。杨玄瑛满心好奇,走近石壁,从头细读起来:“法会因由分: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这不正是后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所译之《金刚般若波罗密经》。杨玄瑛也曾读过这部《金刚经》,不过此处版本却略有不同,整经前后被分三十二品,每一品都有副题作释,较之鸠摩罗什译本,更亲和易懂。杨玄瑛对着石壁,潜心读完全经,直至结语四句偈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瞬间想到这浮生若梦,荣华似幻,来的快的,去的也快,最终不过都是一场空,她不禁隐隐不安,担心起即使回了会稽山,也未必能如愿以偿。毕竟她还是个难离人世五谷,难断欲界三毒的凡人,虽是数番读了这篇金刚经,却始终断章取义,误解了这部大乘佛教般若系经着,其意不在万事皆空,而是“不住于相,如如不动”,梦幻泡影,朝露雷电,无论是虚是实,皆是纠结之人的心生法相,又何必太过执着,身处万相,心不着相,如如不动,才能断那心魔来扰。杨玄瑛始终参不透这点,自然也不能自性自度,这点当初于上阳宫中亦早已被闍那崛多看穿。
读罢这部刻在墙上的《金刚经》,杨玄瑛忽然注意到石室深处还有一个石门,不知通往何处,她好奇心又起,摸着石壁四周,用火光一一照去,只见开门机关倒也在显眼之处。杨玄瑛用机关打开石门,一股阴冷湿霉之气迎面扑来,不禁让人一番哆嗦。这个石门之后乃是一间更大的石洞,不过她手中火把光线有限,一下也照不到尽头,只能隐约听见洞内深处有叮咚暗泉流水之声。
杨玄瑛顺着水声,一面小心翼翼往深处走去,一面环顾四周,这才看清石室内败木碎满一地,万册书卷凌乱遍铺,她才明白此处该是当年昭明太子藏书之所。只是历经近百年,洞内潮湿,书架尽皆朽烂,书册也已霉腐,无法再读了。此书室远离尘嚣,与世隔绝,想梁武帝萧衍篡齐称帝后立萧统为太子,而萧统却不倦这富贵繁华,能独处山野间静心读书修禅,不为世间浮荣所扰,让人不得不服,杨玄瑛置身其中,缅怀前人,感慨之余,也是自愧望尘莫及。
书室内并无其他特殊之处,杨玄瑛既然探过究竟,也不在逗留。可她正欲转身离去,无意间发现洞底水潭边一动不动地伏着一名女子,她忙走上前头一看,那人竟是王婉儿。原来东瀑溶洞内水下暗道通往这个石室,只是暗道极长,又在水中,从未有人经此而过,故此无论修凿昭明洞人与隐居在此的昭明太子,还是那一头的义军浮玉寨中开凿密道之人,都不知这两洞于暗流之下互为相通。当时王婉儿耗尽全力游到此处,本已逃生在望,只是这石室中黯淡无光,伸手难见五指,深陷黑暗中她不知此处乃是昭明太子藏书石室,以为还是一个天然死穴,这一泄气,心力接不上来,顷刻涣散,才至闷绝于潭边。杨玄瑛见王婉儿深陷昏迷,全身湿冷,她大吃一惊,慌忙上前一探,王婉儿尚有微微气息如若游丝,她这才略松了口气,赶紧将王婉儿背出了石室,扶至隔壁石室塌上。杨玄瑛不懂医术,见此情形束手无策,正着急之间,忽然想起当初在伊阕窟中独孤彦云给的禁宫秘药还有存留,当时自己伤势如此之重,此药尚能起死回生,她也不顾得许多,便取了一颗给王婉儿喂下。
王婉儿服药后,又昏睡了一个昼夜,此间也迷糊半醒过,杨玄瑛趁这机会又给她喂了些食水。直到第二日晚间,王婉儿方才彻底苏醒过来,有气无力地坐起身来,一眼见杨玄瑛正在面前,满是惊诧。王婉儿说话做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教人迷糊,琢磨难透,故此杨玄瑛见她转醒过来,似乎已无大碍,也不愿多说,只是给她递了一些食水,两人在石室中各自沉默,各有所思,如此过了数个时辰,王婉儿终于屏不住先说道:“妹妹既然还在恨姐姐,又何必救姐姐脱身?”杨玄瑛冷冷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小妹可难像姐姐这般下如此狠心。”王婉儿苦笑一声说道:“江南叛乱不止,百姓又如何会有太平日子,而这兵祸战事,也总得有一方人死绝,方可平息。”杨玄瑛听罢,反问道:“隋帝无道,缕兴土木傜役,视民如草芥,这叛乱兵祸,又怎会如此平息?”王婉儿说道:“当年圣上南巡江都之时,诏平陈后被流放边疆的陈朝遗民还京,随才叙用,大赦江淮以南刑徒,免去扬州租赋五年,江南百姓无不称好。爹爹当年于兵部犯事遭贬,若非圣上这次下扬州,我父女至今还沦落乞讨于街头。”确实大业元年八月,通济渠与邗沟一经开通,隋帝经运河南下巡游江都,当时排场盛大空前,亘古未闻,海内皆知,四夷叹服。隋帝到了江南,赦囚免税,安抚民心,尤其扬州辖地百姓,深是欢欣鼓舞,若非有后来兵役两征辽东,谁都以为胜过开皇年间的盛世即将到来,谁又会想到如今大隋已处累卵之危。这些事杨玄瑛心中也是明白,况且刘元进拿下宣城后一番作为也是亲眼目睹,她一时间竟也答不出话来。
王婉儿见她不言,又继续说道:“再说刘元进起义,若真无私心,不眷富贵荣华,又可是姐姐三言两语便会妄想开国称帝。如今天下各路反王,谁不是乘火打劫之辈,妹妹自中原而来,应是有目共睹。”刘元进称帝之举的确着人反感,杨玄瑛依旧无言以对,只得摇头叹息一声。不过转念想到自己既然已决心不再多管世事,大隋与义军是盛是衰、是生是灭,又何需她再劳神操心,于是她便说道:“姐姐做事自有姐姐的道理,小妹也不愿再过多问,可凡事总有因果,无论是非善恶,终有业报,姐姐好自为之吧。”说着她转身走出石室而去。
杨玄瑛独自走出昭明洞,抬头仰望夜空,忽见远处青黑穹顶骤起一片通红,彤云凝聚,绮艳流霞,想必该是东天目山中大火赤焰渲耀而成,看来王世充已挥军攻寨了。虽说此处战事息罢,她便可回会稽山中继续过她清静日子,不过杀伐一起,又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受戮,想到此处,杨玄瑛心中五味杂陈,也说不出是喜是悲。而恰此际,王婉儿亦走出昭明洞来,同是看见了火光,她长舒了一口气说道:“看来爹爹已在攻山,总算可以结束这一切了。”杨玄瑛仍注视着山中火光,淡淡说道:“但愿如此吧。”王婉儿作了一揖说道:“多谢妹妹救命之恩。既然刘元进叛乱之事将了,姐姐也得回爹爹身边复命,妹妹自己保重吧。”说着她便寻着火光方向离去,只留杨玄瑛独自一人,孤伫昭明洞前。
与此同时,王世充正在猛攻浮玉寨,鏖战一夜,眼看就要破寨,刘元进、鱼蔓云二人竟冒死突围出来,虽然刘元进身受重伤,可毕竟还真让他给走脱了。二人一路疾驰,往山外奔去,途遇隋兵散军堵截,也不接战,直接转过马头换了方向再跑。如此折来折去,不知觉间总算往南逃出了天目山,想到此地离会稽较近,距吴郡较远,况且朱燮临阵起异心,就算去了吴郡多半也是死路,二人只得往会稽过去。
王世充眼看大捷在望,一个不慎,走脱贼首,他自然不甘心,便要去追。擒杀刘元进乃是首功,王世充不愿让于别人,正好宇文博、司马德戡见刘元进与鱼蔓云一同突围,两人心中各有牵挂顾忌,怕再生尴尬,都不愿去追,王世充也乐得让他二人继续攻寨,约好事后汇合吴郡,他这就亲自带了百余骑轻骑,于后紧追不舍。
刘元进已是釜底游鱼,王世充怎会容他脱身,一路马不停蹄,昼夜兼程,寻着刘元进、鱼蔓云两骑足印过去。这一路追出天目山,往东南又到钱塘水畔,刘、鱼二人踪迹至此嘎然而止,王世充着人沿江岸探了一番,确信他二人已渡江去了会稽,这又寻到渡口,掳了些船夫艄公,缴了十余艘大小船只,便携众渡江南下。
之前刘元进与鱼蔓云确实也自此过江,两人渡过钱塘水后,知道王世充追兵在后,两人既不敢逗留,也不敢入江畔城镇去,只得绕小路去往山阴。可刘元进身重数箭,一路无瑕处理箭伤,再加马上疾驰颠簸,失血过多,饶是他一个大汉子,跑到临浦会稽山前,终究难再坚持下去,他不禁停下马来,直喘粗气。鱼蔓云见状,回过身来,又见刘元进面无血色,形如枯槁,捂着箭伤,一阵剧烈咳嗽,咳出两滩血来,看他这样子,怕难以再支撑下去。也是鱼蔓云经一场恶战后又是长途奔命,人困马乏,心力交瘁,想到如此逃亡下去,总有山穷水尽,就算不被王世充追上,自己也先疲累而亡,她心焦如焚。但正她犯愁之时,忽记起此前自宣城去投奔义军,路过会稽山中杨玄瑛隐居的那个小村,那小村地处山中隐秘,不熟山路之人不易寻找,且距此也只不足半日脚程,正可作藏身之处暂歇,于是她赶紧说道:“会稽山中有个村子,先去那里躲起来歇歇,缓一口劲。”刘元进早已无力说话,只是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二人这就折过马首,遁入山中,直奔苎罗村。这正是:
望浮沉一枕黄粱,缘起缘灭尽荒唐。
碧落残花飞乱絮,黄泉涂殚怜夭殇。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