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独孤彦云又说道:“如今江南大局已定,隋帝在高阳,仍是不顾百姓死活,又在征伐民夫,集结东征大军,打算三征高句丽。大隋气数已尽,若要拨乱救世,正值此时。”无论当年杨素是否真心助杨广登基,都早已作古,那杨广有才无德确是不争事实。当前天下大乱,兵连祸结,只要杨广不倒,终无太平宁日,要求一隅安身,不过痴心妄想,想到此处,国恨家仇一道涌上心头,杨玄瑛终于暗下决心,誓要推翻暴君,另立明主。可当初兄长起义惨淡收场,阴影仍挥之难去,于是她说道:“如今小妹势单力孤,推翻昏主之事又从何谈起?”独孤彦云说道:“在下受杨姑娘故人所托,前来江南寻找姑娘,幸得前些日遇到鱼姑娘,听她一说,知道杨姑娘必来此处,果然真是找到了杨姑娘。如今请杨姑娘共赴太原,自有各路英雄齐商大计。”独孤彦云说到故人,可杨玄瑛此时孤苦一人,举目无亲,这故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是谁,于是她问道:“未知公子所说之故人是谁?”独孤彦云笑道:“去了太原见过,姑娘自然就知道了,此时还容在下先卖个关子。”杨玄瑛见他不愿说破,也就不再多问,说道:“既是如此,就劳烦公子引路。”独孤彦云听罢,点头一笑,一旁的鱼蔓云又牵上一匹马来说道:“妹妹,这马也准备好了,事不宜迟,咱们就出发吧。”杨玄瑛跨上马背,不禁又回头望了一眼苎罗村残骸,会稽山中已无留恋之处,可江南仍有眷顾还放不下心头,不过此时她别无选择,眼见独孤彦云与鱼蔓云已催马离去,她也只得收拾心情,转过马头,娇叱一声,扬起马鞭,直追二人而去。
然与此同时,王世充在会稽山寻到刘元进尸身,已是大功一件,不过吴郡尚有朱燮与残军三万,江南叛乱余波未平,王世充又连夜折往北去,于湖州追上宇文博等人,与其汇合,王婉儿竟也在其中。此后王世充清点了淮南军人马,经东天目浮玉寨鏖战,死伤惨重,仅余不足万人。若以此兵力攻略吴郡,显然有些困难,不过王世充似乎已是成竹在胸,他将大军领到太湖南岸,营于乌程县郊,已可与朱燮所在的苏州城隔湖相望。
至于吴郡义军方面,当时朱燮回到了苏州,假意率军去救援东天目,却故意行进缓慢,拖延时间,一待东天目败报传来,他立刻顺理成章地接手义军。朱燮本想趁王世充与浮玉寨两败俱伤机会,过去一举击溃王世充,可就这节骨眼上,长江南岸急报传来,江都的宇文兄弟二人,得知王世充宣城、东天目两捷、江南叛军已是强弩之末后,终于按耐不住,宇文兄弟怕王世充独领战功,便率军渡江南下,以期分上一杯羹。他二人手头兵马于江都以逸待劳已久,一经南下,迅速攻克了延陵,以迅雷之势,如狼似虎,如火如荼,直驱苏州。朱燮如意算盘落空,只得半途匆匆赶回吴郡,坚壁清野,婴城固守苏州城。不过此时北有宇文兄弟驻军于毗陵,南有王世充驻军于乌程,苏州腹背受敌,也是孤城一座了。
朱燮意欲接手义军自立门户,可此事远非他想的如此简单,毕竟他非吴越人士,是个外来和尚,其声望又远不及刘元进、管崇两人,他此前于军中也只是担任军师一职,如今一跃成为义军头子,一时间还难以服众。原本若是没有宇文兄弟南下,朱燮跑去天目山和王世充大战一场得胜,倒也可树立威望,可怎知出师未捷,又被逼回苏州,还被隋兵南北夹击陷入被动局面,军中自然也起了一些骚乱,有不服朱燮之人蠢蠢欲动,背地里说起他的流言,如此一来,再加上天目山刘元进战败身死之噩耗,义军士气颓靡,人心惶惶,与此前宣城情形,竟也是一样了。
王世充正是看出了这一点,他知道宇文兄弟南下只为分些战果,做个样子给隋帝看而已,王世充也不指望他兄弟二人会全力攻城,只是借其骁果卫据毗陵震慑苏州城的压力,命人前往城下,将招降书扎在箭上纷纷射入城内。这书上说朱燮叛变至刘元进兵败身死天目山,又说如今贼首刘元进业已伏法,只要城中交出朱燮,其余人等便可免罪,既往不咎,赐金粮供其返家云云。这份劝降书一入城内,反响强烈,原本天目山一战只有朱燮一人生还,就教人生疑,现劝降书上又说朱燮叛变,怎教人不信。况且当初刘元进号称十万人浩浩荡荡西进对战王世充,尚且全军覆没,此刻隋兵夹击而来,势如水火,苏州义军更无信心迎战,有胆小怕死之人,已连夜叛逃出城,投奔隋营。面对士兵叛逃,屡禁不止,朱燮也无计可施,只能将抓住的逃兵,拉回苏州城内当众依军法斩首,杀鸡骇猴,以儆效尤。可这番举动,无异饮鸩止渴,附子疗饥,非但不能立威,反而更是乱了军心,叛逃之人,只有增无减。
而那些顺利逃生者,奔到隋营,王世充皆委以厚待,好吃好穿,又当着众人之面在太湖畔的善琏寺内焚香祷告,于佛祖座前立誓,答应只要义军献出朱燮首级、缴械投降之时,便可得金银返家。这消息一经传到苏州城内,义军将士见异思迁,无人愿再追随朱燮枉送性命。积羽沉舟,义军士卒军心动荡,终至一场兵变爆发,那夜兵将群起发难,蜂拥冲破朱燮住所,将其斩杀,取了他首级,连同请降白旗一同悬于苏州城楼上,打开城门,请王世充入城纳降。
可面对义军开城请降,王世充却并不急着入城,他又遣使入城告之道:降兵人数众多,于城中不易清点人数及分发金银,令降兵出城前往西南太湖沿岸笔格山下黄亭涧,于那里处理受降事宜。另又称已备好金银,一旦纳降清点结束,愿意加入隋军者可直接入伍,不愿参军者就可领盘缠回去与家人团聚。自义军宣城、天目山战败以来,苏州已是阽危之域,外有大军压境、兵临城下,内有朱燮酷法严刑、凶厉镇压,城中人人自危,朝不谋夕,坐卧难安,如今王世充不但答应纳降,又愿意既往不咎,分发金银,义军降兵闻之,如释重负,转忧为喜,这便与王世充约定时日,前赴黄亭涧去。
这一日,天色阴沉,凄风凛冽,下起淅沥小雨,霪霖霏霏,霿雾茫茫,催人肌凉。笔格山位于太湖沿岸,山势不高,山头一道涧水顺流而下,冲出一个山谷,汇入太湖,正是黄亭涧。此刻涧谷经秋雨湿润,弥起一层昏沉浮岚,雰霭朦胧,烟水莽苍。虽然天气凝寒伤人,可义军降兵却是个个兴奋,喜逐颜开,想到此事一了,便可归乡,心生暖意,自可抵御严霜。降兵自东面入谷,沿涧水一路过去,只见涧谷并不深,两岸也并非悬崖,只是陡坡,隋兵分列半坡之上,个个神色肃穆,严阵以待。待降兵行抵涧谷深处,为前方一堆乱石拦住去路,众人便停了下来,再往另一面山坡望去,坡上筑有一个高台,王世充、王婉儿、宇文博、司马德戡等人都在。
降兵至此皆安静下来,派出代表前来与王世充交涉说道:“王大人,我等请降三万余人已齐聚至此,还请王大人清点过后,依约开恩放我等离去。”说着便跪倒在地,身后降兵也纷纷跟着伏地而拜。可王世充见状,却哈哈大笑数声说道:“尔等做出造反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竟然还敢妄求本官开恩?”说罢他面露狰狞,扬手一挥,厉声喝道:“尔等乱阶,个个死有余辜!来人,将这些贼寇全部坑杀,莫留活口!”这话一出口,莫说谷中降兵个个愕然失色,就是身旁王婉儿、宇文博、司马德戡等人也是大吃一惊,谁想到王世充将降兵诱到此处,只为坑杀,不为纳降。
涧谷下面降兵闻言,依然难以置信,为首之人一脸愕然,还说道:“王大人可是于佛祖之前立过誓,不杀我等!”话音未落,谷后轰隆数声,已有落石填死了涧谷出路,两岸坡上又涌出隋兵,一言不发,铲起早已准备好的泥土就往谷中填去。而王世充犹高高在上,张狂笑道:“本官就是佛祖,今日就渡尔等脱离苦海,往生极乐!”说着他仰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盈满涧谷,来回激荡,刺耳揪心,此时众人才知王世充并非戏言,他处心积虑已久,根本从未有过纳降意思。王婉儿在一旁拉住王世充劝道:“自古以来,杀降无道,爹爹如此倒行逆施,恐遭天谴报应,还是赶紧收手!”宇文博见状,也同上来劝说。王世充一摆手,不以为意地笑道:“婉儿不必担心,这等贱民造反,此刻虽降,待我一走,又会聚众作乱生事,当杀一儆百,永除后患。”王婉儿见劝说无用,这惨景又不忍目睹,她哼了一声,转头拂袖而去。
此刻降兵拥在谷中,见隋兵填下泥土满天而落,数万人乱做一团,纷纷向两岸山坡爬上去,只欲脱身。可降兵都是手无寸铁,尚未爬上山坡,就被上面隋兵居高临下用枪戟一个个扎落下去。一时间,哭嚎之声,咒骂之声,嘹唳之声,呻吟之声,此起彼伏,万人长恸,凄凄丧号震天裂谷,黄亭涧下化作一片阿鼻地狱。所谓“阿者言无,鼻者名间,间无暂乐,故名无间”,地狱纵横八万四千由旬,即堕于此,一劫之间,受苦无间,上穷碧落,下尽黄泉,只见冥冥青黑,暗无天日,无数冤鬼悲魂,如坠万劫不复,难觅生死轮回,力竭挣扎,声撕啕嗷,一副惨怖,教人惊心悼胆,颤栗骇然,这正是:
阿鼻落迦起荼熬,声声凄唳啸风饕。
万千怨鬼谁来度,惊惑佛陀嗟无着。
宇文博瞧见,饶他也是久经沙场,看惯血腥之人,亦是触目惊心,皱眉蹙额,他实在看不下去,又来劝道:“这些人既已投降,还请王大人网开一面,放其一条生路!”王世充却摆手一笑,命人取上一盘酒水,拿起其中尚未开封的一坛酒,硬是塞入宇文博怀中,说道:“这酒乃是会稽名酒,百年陈的女儿红,入口香醇,沁人肺腑,将军乃是北方人,想必未曾喝过,不妨一试。”说着他另取一坛,自斟一杯,一饮而尽,还赞道:“好酒!好酒!如今江南叛乱平息,隋帝前日已有旨来,加封本官为郑公,令兄化及为许公,令兄智及与将军,也已封侯,如今大功告成,将军应该高兴才是。来,本官敬将军一杯,祝将军宇文一家飞黄腾达,前途无量!”说罢他也不待宇文博答话,又放声狂笑,自饮自欢,只留宇文博僵立在那,去住两难,捧着那坛女儿红酒,盱衡厉色,却束手无策。
王世充在山坡这边正自狂欢,笔格山巅却又有三人伏于林中,也同看着这副惨景,正是杨玄瑛,鱼蔓云与独孤彦云。那日她三人走出会稽山,本可径自走西北渡长江去,可这江南之地仍有眷恋教杨玄瑛惦念不下,天目山中两人誓约依旧犹言在耳,她这便找了个借口,想往北经吴郡过去渡江,盼着若是能遇到宇文博,就算不能劝得他同去,有些话也总得当面说清楚。三人一路前往吴郡,途径太湖东岸,得知苏州兵变,朱燮被杀,义军余党开城投降,亦知江南刘元进这场叛乱,算是彻底平息了。但杨玄瑛正欲找机会去寻宇文博,三人忽遇义军降兵聚众出城往笔格山过去。三人颇为好奇,便悄悄尾随于后,待降兵入了黄亭涧,这又攀上笔格山顶,想要看个究竟。那知三人爬上山顶,看到的却是这般惨绝人寰之景,皆大为震惊,若非亲眼目睹,谁会相信王世充竟然背信弃义,坑杀这批手无寸铁之人。
雨雾蒙蒙,涧底情形若隐若现,可惨呼之声却是源源不断自谷底而来,神人共愤,杨玄瑛闻之,发指眦裂,若非隋兵势众,她恨不得冲下山去救人。而此刻她又注意到涧水对岸山坡高台之上,宇文博与王世充两人正立在当中,朦胧之间虽看不清两人神情,却也瞧见一个正自斟自饮,一个立在边上无动于衷。看到此处,杨玄瑛心中一凉,顿生凄怆,几曾想到宇文博也是如此冷漠无情,面对此暴行劣迹竟仍然还能这般镇定,泰然自若,作壁上观。她心中五味杂陈,转而又想到与王婉儿的结义,也不过为人家利用,由始至终被人玩弄于股掌,人世情义苍凉虚伪如此,胸中云慕雨意立碎一地,昭明洞中那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如当头喝棒,猛然击破所有幻想,竟发现自己已无爱恨之念,心境平静如常,她当即起身,于独孤彦云、鱼蔓云二人冷冷说道:“走吧,不必耽误时辰了,太原路途遥远,赶快上路吧。”这正是:
幻灭逐沫流,心凋余念休。
宿情一朝断,往生无眷留。
再说王世充于黄亭涧坑杀降虏三万余人,亦教宇文博震惊,他屡劝无效,也无能为力,只能望着这幕人间惨剧兴叹。至此吴郡叛乱终于平息,宇文博也收到家书,让他回高阳准备三征辽东,可一路走出苏州城,想到王世充所为令人发指,自己守护着的,亦是神魔难分,他惘然若失,浑浑噩噩,不知觉间竟独自往南走去。直至入了会稽山中,又到苎罗村前,一片废土焦墟赫然耸现,这满地枯灰之间,还哪有杨玄瑛的人影。当日天目山中,只是万般无奈之下,宇文博才答应她,可如今回到此处,竟见村毁人去,满目尽是疮痍,虽不知曾发生了何事,却晓得杨玄瑛不会再回来了,一想至此,他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楚,竟是从未有过的悔意。
心乱如麻,惆怅至极,宇文博记起囊中尚有一坛女儿红酒,便拿了出来,一饮而尽。这女儿红酒乃是会稽一带富家生女、嫁女的必备之物,酒香扑鼻,醇柔绵爽,可一经入口,却觉酸甜苦辣辛涩,六味居全,一如千愁万绪,涌上心头,那日秋夕月下,杨玄瑛独坐溪前样貌若隐若现,却似幻像飘渺,经不住一丝雨打风吹。而此刻,会稽山头红叶依旧,浣纱溪水清洌如往,却只留余忆空缭茕身孑影,满天霏霂潇潇,四野冽风瑟瑟,忽然夹带落下几点霜葩,原来这不经意间,已是秋尽冬来。这正是:
潇潇霏霂催寒凛,薄霭沉天尽。
江南一夜卷秋风,遍野落霜飘槭映山红。
凭栏问醉女儿酒,潸泪伤豆蔻。
回攀会稽觅初衷,不见浣纱罗绮绕青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