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漠胡风张哀弦,朔野流徵烛冰天。
轻挑冷韵思汉月,碎捻莺语忆故园。
十八拍声怨长久,二十三丝擘芳年。
戎羯毡帐箜篌引,难为客愁度塞边。
杨玄瑛听得出神忘己,直至这一曲箜篌方罢,帐中已有人说道:“妹妹既然来了,为何还不进来?”杨玄瑛这才如若梦醒,撩开帐帘进去,见一名少妇坐在当中绒毯之上,虽着华艳胡服,样貌却是汉人,正将一柄凤首小箜篌搁置一旁,瞧样子该是适才抚琴之人,而王婉儿却坐在那少妇身畔,见杨玄瑛进来,满是一脸愁容。此时别过一年有余,再度塞北相逢,想到过往一番恩怨纠缠不清,两人都是百感交集,难说其中滋味,杨玄瑛仍是一副冰冷,无言以对,王婉儿见状,只得强作笑颜说道:“其实并非姐姐邀妹妹前来,徒增彼此难堪,而是这位大汗可贺敦想要见见妹妹。”杨玄瑛听罢,方知这名少妇乃是大隋宗女义成公主。开皇十九年,启民可汗原配安义公主病卒,尚且豆蔻之年的义成公主便被选送出塞联姻,及至大业五年,启民可汗亡故,义成公主又依方俗改嫁始毕可汗,如今算来,义成公主已在塞外大漠漂泊十五年,若想那蔡文姬流落匈奴十二年,尚且有幸归汉,也就难怪义成公主适才用那曲箜篌遥忆远乡故国了。
义成公主见杨玄瑛仍愣在那里不作声,便说道:“姑娘可是越公司徒杨素之女?”杨玄瑛这才想到人家乃是大隋皇室宗亲,又是汗国可贺敦,自己进来竟还未施过礼数,赶紧躬身一拜,说道:“正是,不知公主有何吩咐。”义成公主温婉说道:“当年出塞远赴大漠,也曾得了令尊不少照顾,竟未再有机会言谢,杨姑娘不必多礼了,坐下再说吧。”杨玄瑛谢过义成公主,在王婉儿对面坐下,忽见王婉儿正盯着自己,便扭头避开她目光,形同陌路,这模样教义成公主见了,微微笑道:“你姐妹二人重逢塞外,怎如此无话可说?”杨玄瑛垂首沉默不语,王婉儿却惨然一笑说道:“既然这是非说不清楚,还不如不说。”义成公主听罢,说道:“你姐妹二人恩怨,我也不便多问。”转而又问杨玄瑛说道:“杨姑娘此行远来大漠,不知所谓何事?”杨玄瑛随虬髯客等人远赴突厥,为的是说服始毕可汗劫杀杨广,而义成公主是隋室宗女,此事自然不便在她面前直言,于是说道:“如今中原兵祸四起,动荡不安,正好遇见几个欲往突厥的朋友,便一起北遁避祸来了。”义成公主轻叹一口气,意味深长说道:“我本是隋室宗女,舍却芳华远嫁突厥,为的只是保大隋北疆宁安,既然有这使命悬在心头,若是有人想要动摇大隋根基,我也必不会置身事外。”义成公主这一说,显然知道杨玄瑛等人出塞另有所图,杨玄瑛也是聪明人,怎会听不出她话外之意,便说道:“先帝开皇盛世早成遥忆,如今海内惨淡,民不聊生,若是能有幸济世安民,平治天下,小妹自然也是义不容辞。”义成公主说道:“杨姑娘这番豪情,让人想到令尊当年挥师北上击胡,大破达头可汗,着人敬佩。唉,想当年令尊随先帝开创王业,一生忠勇,如今若是健在,又怎会容人颠覆大隋根基。”义成公主如此说来,应是不知杨素助杨广杀兄逼父登基,又为杨广逼死,以及杨玄感黎阳反隋这些其中细节,不过此时她搬出杨素说事,显然已教杨玄瑛百辞莫辩,只得缓缓地下头去,皱眉蹙额,不再言语。
三人在帐中沉默片刻,义成公主见一番言语将杨玄瑛陷入窘境,有些于心不忍,便又缓缓说道:“算了,不提这些事了。今日邀杨姑娘前来,只想告诉姑娘,若真是来北疆避祸,怕也是来错了地方。”杨玄瑛一愣,抬头望着义成公主说道:“公主何出此言?”义成公主说道:“想必姑娘昨日已见过了龟兹商人史属胡悉,自此人来了牙庭,汗国就平空生出了许多是非,虽看不出与之有关,但必有人从中作梗。此人唯利是图,狡黠奸诈,不可不防。”当日杨玄瑛与虬髯客等人抵达五原,史属胡悉与叱吉设一番热情盛宴,席间却是言语含糊吞吐,必然别有用心,杨玄瑛与虬髯客等人对之已有警戒,如今再听义成公主这番言语,看来史属胡悉的确暗怀鬼胎,若真要联手突厥劫杀杨广,定要提防此人,想到此处,杨玄瑛谢过义成公主说道:“多谢公主提点,小妹牢记在心。”
此后三人在帐中闲聊一阵,杨玄瑛这才知道原来当日王世充在黄亭涧坑杀降兵,王婉儿实在看不下去,一气之下,独自出奔,一人漫无目的在中原逛了一遭,忽想到自己祖籍西域,却自幼生长江南,西域是何模样竟都不知道,一时心血来潮,便想独走一遭西域看看。可王婉儿又怎知西域荒漠,若无向导,会是死路一条,不知天高地厚,竟独自踏越丝绸之路,途经罗布淖尔时,为海市蜃楼所惑,终迷失沙漠之中,水尽粮绝危难之时,幸有往来丝绸之路商队相救,方才脱困。此后王婉儿有迷路先例,不敢再孤身穿越荒漠,这便随着商队去了榆林,正巧在那遇见始毕可汗的游猎大队,邂逅了义成公主。义成公主久居塞外十余年,思乡心切,忽遇能说会道的王婉儿,听她娓娓说来中原故国一番变化,甚是欢心喜爱,不愿让她离去,恰巧王婉儿也无处可去,这便待在义成公主身旁,这便待在义成公主身旁,一起回了大利城,直至数月前又被义成公主强拉着来了五原。虽仔细想来,杨玄瑛与王婉儿之间也确无深仇大恨,只是各持立场不同而已,可一想到最初广陵渡口偶遇,本就是王婉儿处心积虑已久之事,在宣城王婉儿又套了自己卜出风向,至刘元进最终惨败身死,杨玄瑛心中始终存有芥蒂,难以释怀,二人终难再如当初共渡长江,同宿焦山那般倾心说话了。
三人叙到深夜,方才散去,杨玄瑛走出义成公主毡帐,想到如今有义成公主护隋态度坚决,联合突厥劫杀隋帝杨广一事,必会横生枝节,再加上不知史属胡悉来突厥所图何事,汗国牙庭也是暗流涌动,危机重重,而重逢此地的王婉儿,更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琢磨难透,此行漠南着实难卜前途,杨玄瑛心中不禁又有些烦乱担心起来。正当杨玄瑛一阵胡思乱想,不觉走到偏僻之处,忽然一阵阴风掠过,惊起她一身透骨森寒,直打了一个寒颤。
这夜风来的如此不自然,竟似自幽冥地府袭来,夺人魂魄,索人性命,直令人毛骨悚然,杨玄瑛猛然立定,屏息凝神,再定睛看去,已有一个黑影将她去路拦住。杨玄瑛见那黑影来去无踪,既于此刻截住自己去路,知道必然不是善类,正要举手去摸腰间流云,却见那黑影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碧眼透出荧光,若如凶狼冷酷无情盯着猎物一般,狠狠地瞪着自己,而此时杨玄瑛再籍着夜色仔细一瞧,才看清那人正是矣今。矣今剑法之迅烈,杨玄瑛白天也见识过,知道自己快不过他身形剑法,慌乱亦是徒然,只得目不转睛凝视着他手中那柄长剑,暗中捏紧流云握柄,不动声色地说道:“侍卫长大人深夜拦住小妹去路,有何见教?”矣今将长剑举过胸前,左手握住剑鞘,冷冷说道:“汝等既然执意留在汗国,在下也只得出此下策,免得酿成大祸,还请姑娘休怪在下心狠手辣!”说罢左手一扬,剑鞘已脱手破空袭来。矣今这一招与日间对阵虬髯客上手那一式相同,杨玄瑛即知他将飞身来刺,一侧身避开剑鞘来路,正要举手取腰间流云来应他长剑,却已见青光一闪,矣今剑锋竟已迫近咫尺,直削她右臂而来,杨玄瑛大吃一惊,怎知矣今剑法居然快到不容她有暇取槊迎战,此时若强行抽出流云,势必被他斩去右臂,无奈只得撒手松开短槊握柄,避过剑锋,跃起身来向后退去。
矣今深夜拦住杨玄瑛去路,显然要置她于死地,出手便是狠辣凶招,一击未中,二话不说,又举剑直刺杨玄瑛腰间,刷刷连过数招,星奔川鹜,招招将她锁在剑锋之下,竟未与她留有一丝喘息。矣今剑招越逼越紧,杨玄瑛一阵起落跗蹋浮腾,步步退却,虽将他剑招一一避去,却始终寻不得间隙伸手去腰间取槊应战,心中不禁焦急起来,如此下去,如若釜底游鱼,任人宰割,终会有教他剑锋扫到之时,一想至此,杨玄瑛也顾不得许多,仰身一个翻卷同时,伸出手硬是迎着矣今长剑锋芒过去,抓紧流云握柄那一刹,上臂一阵刺痛,已被矣今长剑划出一道深痕,直觉渗出鲜血,顺着臂膀肌肤流延而下。可生死之间,亦不容她分心虑及伤势,强忍切肤阵痛,杨玄瑛前臂手腕一甩,终于冒险挥出流云,迎面直扫矣今而去。
矣今虽未料到杨玄瑛甘冒伤臂之险取槊来战,但见流云袭面而来,仍是波澜不惊,面不改色,只微微一折身子,便已教杨玄瑛这一击落空。不过矣今陡然间一闪避,手头剑招自然同时一顿,这一寸隙虽只现瞬目之间,稍纵即逝,却已教杨玄瑛得了一丝喘息,立刻旋步提踵,拔地而起,凌空奋劲,挥臂纵击,只想抢回先机,攻其一个措手不及。可日间杨玄瑛与薄古一战,矣今也曾观看,对她的流云槊法路数已然了熟于胸,见杨玄瑛上来强攻,亦是不慌不忙,手中长剑一搅,已循着流云空档乘隙而入,后发先至,只扎杨玄瑛胸膛而去,正是:
冥夜急惊飞刃铓,缚魂青棱卷平冈。
仗剑击点云灵簿,凶煞十殿阎罗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