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王儒信于翟让此行心存顾虑,待郑頲一走,他便于翟弘一同来寻翟让说道:“李密非池中之物,必不甘久寄篱下,此宴怕多半是鸿门宴,翟大哥不可不防。”翟让正兴头之上,怎听人劝,只一摆手,不屑一顾笑道:“王司马怎地如此多疑。李密之魏公乃我推举所立,我与他有恩,他又岂会行此不义之事。”王儒信说道:“翟大哥此言差矣,自古以来,手足相残,恩将仇报之事多矣。怎不见当年前朝周武帝亦有恩于先帝,可先帝终还不是废了周室,以隋代他,此正前车之鉴也。”王儒信之言亦非全无道理,翟让之兄翟弘亦上来随之而道:“不错,李密此人,不可不除。当下我等大挫东都军,你司徒翟让亦名声大振,自可趁此除了李密,以绝后患。若是迟疑,只怕被人占了先手,届时定悔之不及。”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翟让亦有些担心起来,垂下头去,左右思量甚久,方才说道:“我瞧魏公并非这等小人,二位不必多虑。且此宴有我与单雄信、徐世积两位兄弟同去,让蔡建德带二十亲卫随行,定然无事。”王儒信见劝不住翟让,不禁有些着急,又说道:“若然翟大哥定要去,就让在下同行,亦可备不测。”翟让挥手说道:“你二人素与魏公不和,就留在此处,免得届时反而坏事。”王儒信与翟弘仍欲再劝,翟让已显得不耐烦,皱眉说道:“二位不必杞人忧天,在此安心等我回来便是。”说罢即丢下他二人,自故离去,寻了单雄信、徐世积、蔡建德等人,带上二十亲卫,向洛口启程。
翟让行至兴洛仓城郊之时,李密早率众出城相迎,二人见面,李密开口即对翟让此胜赞不绝口。翟让得李密褒扬,满面春风,眉飞色舞而道:“魏公过誉了。此番若不是魏公在洛水河畔牵制了东都王世充主力,恐怕我亦难有此役之胜。”李密陪笑说道:“翟大哥不必过谦。此番翟大哥再挫东都锐气,壮我军声威,居功至伟。据说王世充遁回洛阳,坚壁清野,不敢再出。且日前唐公李渊于太原起兵做反,又遣使来表依附,愿助我等夺取关中。如此看来,我军只需稳守兴洛、回洛、河阳等仓,断他粮源,不消时日,东都自可不攻而破。”翟让初上瓦岗,乃是迫于生计,不得不落草为寇,几曾料现今瓦岗军势竟已可雄居当今天下各路反王之首,东都洛阳亦是囊中之物,想及此处,翟让心花怒放,陶然自醉,这便说道:“魏公所言极是,待入了洛阳城,定要让众兄弟们好好乐乐。”李密笑道:“小弟已备下厚宴,恭迎翟大哥移步入席,今日容你我一醉方休。”说着携众簇拥着翟让,迎他入城。
一行人兴高采烈径直入城,及至宴厅,翟让为李密引入上首,侍卫蔡建德及单雄信、徐世积三人立侍其后。而待翟让入席,李密方于下首就坐,又对翟让一番吹捧,直吹得他如坠云雾。此后二人举杯共饮,把酒言欢,一时间,佳酿四溢醇香盈满厅堂,又有两人又说又笑,好不欢快热闹。酒过三旬,翟让已有微醉,李密见状,这便暗中向身旁郑頲使了一个眼色,又与翟让说道:“今日与翟大哥共醉,无需多人伺候。单、徐二位兄弟这一路辛苦,郑大夫亦当领去好生款待。”郑頲闻声扬手与厅中左右下人说道:“今日乃魏公与司徒同乐叙旧。诸位就退下吧。”郑頲说着又转向翟让道:“如今天寒地冻,单、徐二位兄弟远来劳顿,不如随我往偏厅共进酒水,司徒大人意下如何。”翟让饮食正酣,二话不说,便对单雄信、徐世积说道:“如此甚佳,此役西征得胜,二位功不可没,亦当随郑大夫一同去好好喝上几杯,此处留下建德陪我即可。”单雄信与徐世积听罢面面相觑,却不动身。蔡建德却已在一旁按着腰间佩刀刀柄,一本正经低声说道:“二位大哥皆可放心,有小弟在,定保司徒大人万无一失。”也是如今厅堂之上,先前李密左右佩刀之人皆以退尽,只剩蔡建德一人执兵,且他又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单、徐二人终还是放下了戒心,即随郑頲一同离厅而去。
转眼间,堂上只剩李密、翟让对坐于前,蔡建德提刀侍立于后。翟让又斟满一杯,高高举在半空,喜形于色而道:“某乃草莽出生,幸会贤弟,方有瓦岗今日之盛旺。此一杯敬贤弟文韬武略,战无不胜。”说罢,翟让即将酒一饮而尽,又再自斟一杯,继续说道:“贤弟聪明雄断,教让佩服得五体投地,此一杯敬你我兄弟情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着翟让又是自饮而尽。
眼看翟让沉浸喜悦之中,毫无防备,至今仍未察觉厅上已是凶光乍现,杀机暗布,还絮絮叨叨念着两人手足之情,李密不禁心生恻隐。想若无翟让当初收留李密,又与他兵马设蒲山公营,还推他为魏公,李密又怎会有今日之风光,这些旧恩夙情,又如何能教人轻易背弃,李密瞧着翟让这般憨厚之态,又开始犹豫起来。
而蔡建德早已被郑頲收买,眼见翟让已喝得眼花耳热,正是下手时机,可李密却迟迟未依计行事,他不免着急起来,把手按着佩刀,连连与李密递眼色示意。李密全然瞧在眼中,又一通胡思乱想,忽然间忆起当初项羽鸿门设宴,不从范增之计,一念之仁,放走刘邦,纵虎归山,以至最后垓下败走,乌江自刎。的确,自古以来,只见有共患难的,却不见有共富贵的,当断不断,其祸更生,至于那些恩义,也早已逝去,若过于留恋,不正受其乱,想及此处,李密狠下心肠,这便举杯邀翟让说道:“翟大哥创立瓦岗,勇武胆识过人,又于密危难之时,相助收留,此恩此德,没齿难忘。今日小弟就以这一杯谢过翟大哥往日恩义。”翟让听罢,甚是得意,哈哈几声大笑。
二人同饮过这杯之后,李密站起身来,取出一张鎏金角端弓,双手呈于翟让说道:“此弓乃是鲜卑异兽角端牛之角所做良弓,堪称稀世之宝。小弟日前战王世充幸得此弓,只是小弟不识弓马,与其留下此弓暴殄天物,还不若借花献佛,将其赠于翟大哥,以谢翟大哥知遇之恩。”角弓鎏金,灿灿生辉,翟让一见,便知此非俗物,当下也毫不客气,起身接过长弓,连连抚着弓身,乐呵呵而道:“好弓!素闻角端牛乃是鲜卑珍兽,今日得见,幸甚。”李密见翟让一副爱不释手模样,亦笑道:“此弓号称力拔千钧,翟大哥亦有天生神力,不知今日可否让小弟开开眼界。”翟让一拨弓弦,但闻嗡嗡低鸣,立刻抖擞精神,应声说道:“这有何难,贤弟可得瞧仔细了。”说罢,翟让踏上半步,扎马而立,深吸一口气,一手持弓,一手勾弦,卯足气力,猛然大喝一声,即教金弓应声而开。
翟让方拉满长弓,正洋洋自得,却乍闻身后蔡建德大喝一声:“有刺客!魏公小心!”话音未落,只见一道寒光掠起,蔡建德腰间长刀早已出鞘,直劈翟让后背而去。这一击猝不及防,翟让尚未明白过来,只觉背心一凉,剧痛贯身,一个趔趄,便已被蔡建德斫番在地。此刻翟让踣于牀前,眼看着李密面无表情地瞥了自己一眼,又背着手转过身去,一声不吭立在那里,他方才如梦初醒,怒目瞪着李密,扯着嗓子一声巨吼。这一吼声如牛嗥嘶,惨厉怵心,响彻整个宴厅,震耳欲聋,而翟让犹有不甘,强忍背心剧痛,使双手支地,正欲撑起身来,与李密拼个同归于尽,可蔡建德又踏上一步,提刀往他背心狠狠一扎,直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当初翟弘、王儒信等屡劝翟让先下手为强,剪除李密,以绝后患,可翟让总是未将其放在心上,终于今日遭致杀身之祸,如今悔之,已是噬脐莫及。这一刻,一片赤光血色朦胧模糊了翟让双眼,依稀之间,仿若又见李密初上瓦岗,于山寨危难之时屡屡献策,攻金堤关、战荥阳、破张须陀、夜袭洛口、计收虎牢,力挫东都军,直把瓦岗寨从一个山间匪窝经营成关东地带举足轻重的一大势力。可这一切,并不属于自己,所有的荣耀富贵,功名地位,现今全是李密一人的,连自己的最后一条生路,李密也毫不留情面的收走,想及此处,翟让满腔怨恨悲愤欲泄,想要破口咒骂,可他一张口间,却只觉一股腥味哽塞喉口,教他禁不住喷出一口鲜血,溅了一地殷红,便再无半分知觉,这正是:
龙凤岂甘寄篱下,旧恩夙情谁当真。
可怜亡做刀下鬼,方醒糊涂梦里人。
翟让刚气绝,单雄信与徐世积二人已破门而入,原是他二人闻得翟让惨呼,知道宴厅出事,便不顾郑頲阻拦,冲闯进来。单、徐二人一入厅堂,眼见翟让一动不动倒在血泊之中,蔡建德提着血淋淋的长刀立于其侧,单、徐二人各自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徐世积怒喝一声,一个箭步上前欲擒李密,蔡建德眼疾手快,又挥刀往他颈中劈去。此刻徐世积闻得风声,知道有人来袭,可他赤手空拳,无以招架,只得斜过身子一闪,去避蔡建德这一刀。饶是如此,蔡建德此刀仍快了徐世积半步,但闻噗地一声,刀刃斫在徐世积肩头,余势未尽,直至将他劈翻在地方止。
单雄信见徐世积亦被砍落在地,当下他势单力薄,即慌了心神,转身便夺路而出。可他尚未跨出门槛,房彦藻已率一队甲士冲上厅来,为首几人不由分说,便将单雄信按倒在地。单、徐一伤一擒,房彦藻又扬起佩剑,厉声说道:“篡逆翟弘伙同其党王儒信欲图瓦岗寨主之位,密谋刺杀翟司徒,嫁祸魏公,幸得我等看破。翟弘、王儒信已然伏诛,蔡建德弑主死罪,亦当就地正法!”此言一出,蔡建德瞠目结舌,俄然愣怔,不及他有暇辩解,十数甲士已仗刀一拥而上,将其乱刀砍死。
房彦藻又举剑说道:“单雄信、徐世积与翟弘亦有私谋,论罪当诛,不容姑息。”话音未落,李密急忙喝止,上前扶起单雄信而道:“与君等同起义兵,本除暴乱。怎知翟弘利欲熏心,篡逆叛乱,今其既已伏法,止诛其一家,与君无欲也。”说着李密又扶起徐世积,为其亲检伤势,即刻传唤医官为其傅疮,这一番宣慰,总算教单、徐二人安下心来。
而后,李密又随单雄信、徐世积前往巩县,令单、徐二人接掌翟让旧部。此前翟让一行人往洛口赴宴之时,裴仁基父子便已至此,趁其不备诛杀了翟弘与王儒信,此处翟让旧部军士群龙无首,正有离散之意,恰逢李密亲自携单、徐等人前来抚谕军士,及时稳住了军心,至此瓦岗一场惊天动地地风波,也算是平息下来。
翟让一党剪除,李密便是瓦岗名正言顺之主。当他再回洛口之时,独自登上兴洛仓城楼,遥望中原川岳,大好河山,辽阔无垠,千古多少英雄为之折腰。而此刻,自己已全无后顾之忧,满腔热血,一生抱负,终于摆脱一切束缚,可任己大展宏图。当下再看东都迫入绝境,洛阳唾手可得,即便问鼎天下亦是指日可待,又怎不叫人兴奋期待,这正是:
乍崩七庙,九州腾凶火,燎原激奋。
四海三江齐鼎沸,万岭千峰惊震。
望断东都,烽烟迭起,平野横云阵。
一时纷乱,兴亡何向谁问。
骋马挥斥纵横,乾坤指点,仗剑平千仞。
执锐披坚征百战,唯我金声玉振。
逐鹿英雄,几腔热血,濯雪戈霜刃。
独尊天下,死生不落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