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瑛所乘小舟乃是普通木船,哪堪战艇冲撞,眼看雷公猛及其战艇来势汹汹,船上那青年男子提起船橹一撑,摇摇摆摆站起身来,大呼一声:“住手!”雷公猛闻声一惊,一脸错谔,随即又立刻喝停战艇,满腹狐疑而道:“梁公怎与那两个妖女在一起?莫非是受人节制?”原来杨、鱼两人在寨中所救的这名青年男子,竟是寨主萧铣,鱼蔓云在一旁已是目瞪口呆,而杨玄瑛先前虽也隐约猜了大概,却不想雷公猛与他乃是一路人,亦是诧异不已。
萧铣听了雷公猛之言,露出愠色,责备说道:“你总是如此鲁莽冲动,如此下去,怎成大器?此番若无这二位姑娘相助,只怕我已是葬身火海了。”一见萧铣动怒呵斥,雷公猛即刻陪笑说道:“梁公息怒。那夜有朝廷的走狗前来闹事,而后两位姑娘又接踵而至,公猛见她二人行迹可疑,又不道明来意,只道与那朝廷来得走狗乃是一路之人,怕与梁公不利,方才出手冒犯。”萧铣说道:“你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人家虏上山来囚禁,险些害人性命,还不速速与人赔罪。”雷公猛倒也是干脆直爽之人,闻言即刻抱拳一拜,于杨、鱼二人好言说道:“那日在下行事莽撞,得罪二位姑娘,还请二位多多海涵。”鱼蔓云怒气未消,只哼了一声,却不作声。而杨玄瑛亦是着恼当日他令自己陷入难堪,也是没好气地说道:“这柄金槊,未知湘川水神大人使得可否称手?”雷公猛一愣,随即哈哈笑道:“这金槊乃是姑娘之刃,在下只是一时好奇,借来瞧上几眼,现今即刻归还姑娘。”说着将手一挥,便把流云槊抛了过去。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如今雷公猛已然赔礼致歉,又归还了金槊,杨玄瑛若再与之计较,也就显得小气了,于是她一手接过金槊,便还了一礼,浅笑而道:“九头蛟水中功夫不俗,湘川水神名不虚传,小妹亦是折服。”
前嫌捐弃,诸人也不再提旧怨。萧铣挂念他君山大寨情势,他谢过杨玄瑛与鱼蔓云,又问过二人姓名之后,便急转问雷公猛道:“君山水寨情形如何?可知来攻山的是何来历?”雷公猛愤愤说道:“那是荆州朱桀的人。这些水贼人多势众,又来的突然,寨中兄弟毫无防备,几近全军覆没。公猛与这些兄弟也是拼得万死,方才夺了四条小艇突围而出。”萧铣半信半疑说道:“朱桀?!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他为何突然来侵寇我君山大寨?”雷公猛说道:“适才突围之时,顺手虏获的几名小贼已然招供,此番攻山的,确是朱桀手下先锋大将沈柳川引来,不会有错。我瞧必是朱桀垂涎湘州已久,先前意欲与梁公结盟未果,才会前来动武,以期吞并湘州。”萧铣沉吟半晌,猛然捋袖揎拳,疾言厉色斥道:“我好歹乃是梁室宗亲后裔,朱桀那厮不过一个流寇鼠贼,一朝得势,猖狂如斯,竟然如此欺人太甚,我萧铣与他势不两立!”
杨玄瑛不知有沈光、麦孟才等人从中作梗,怂恿沈柳川下湘江入洞庭来犯君山,她听到此处,一想如今隋室未亡,朱桀却急于相煎,争图问鼎,汉南楚王说得好听,也不过是个贪而无信、营私利己之人,杨玄瑛不禁心生厌恶之情,立刻皱起了眉头。而此刻雷公猛又说道:“梁公,如今君山是回不去了,我等该如何是好?”萧铣思量片刻,叹了一口气说道:“长沙郡尚有董景珍军马万余,我这就走湘川水路去长沙。雷兄弟你则传我令去桂阳,唤郑文秀引兵往长沙与我会师,待我集齐湘州精锐,先夺洞庭,再攻荆州,誓雪今日之耻!”雷公猛喜道:“好!公猛这就去桂阳。”说罢,他即挥令调转船头,急驶南去。
雷公猛一走,萧铣又回头遥望君山,山头依旧浓烟滚滚,障日蔽天,山前湖水之上,浮满飘尸焦骸,惨不忍睹,瞧着萧铣直是咬牙切齿,含恨而道:“此仇不报,非好汉也!”看来萧铣征伐荆州心意已决,可汉南朱桀亦非等闲之辈,两人相斗,多半玉石俱焚,想到此处,杨玄瑛暗自叹了一口气说道:“朱桀其后有魏公为其撑腰,想必萧公子若是进犯荆州,魏公不会袖手旁观。此役怕是于公子百害而无一利。”杨玄瑛说得不无道理,萧铣听罢一犹豫,忽然又想起那夜前来招安的沈光,于是说道:“朱桀小人,背信弃义,李密岂能如此不明事理。不过若然李密非要插手此事,哼,那我也只好去投靠姑母了。”杨玄瑛闻言心中一凉,垂下头去,沉默不语。萧铣却又继续说道:“两位姑娘身怀绝技,不知今后有何打算?若是能助萧某一臂之力,也实乃萧某之福。”
此时看来,萧铣就算不去投靠隋室,亦不会与其翻脸,更莫说出兵徽州了。杨玄瑛既然已知道萧铣态度,又怎会应下此事,可她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拒绝,仍是缄口不语。不过鱼蔓云乃心直嘴快之人,她即刻插上来冷冷说道:“昏君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既然你意欲依附那昏君,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还劳烦你送我二人上岸,彼此各走各路吧。”言尽于此,萧铣虽有不舍,也无可奈何,只得说道:“二位姑娘心意已决,萧某也不强求。君山救命之恩,也只待萧某来日再报。萧某这就送二位姑娘登岸。”
杨玄瑛、鱼蔓鱼二人于巴陵郡南郊别过萧铣之时,已是黄昏。二人入城寻回先前落脚的驿馆,鱼蔓云怏怏不乐说道:“忙活了半天,终还是让那昏君得逞。唉,爹爹的血海深仇,也不知何时能报。”她说着,禁不住黯然失神。物伤其类,杨玄瑛也想起隋帝杨广不仅绝情逼死父亲杨素,甚至还掘墓鞭尸,罢宗废庙,抄家灭族,蔑赐枭姓,此仇此恨,痛入心骨。她越想越是憎愤不平,怨气冲天,忽然间拍案而起,怒声说道:“如今各路反王割据,只顾自己扩张势力,以图问鼎良机。既然当下无人愿意出兵扬州,推灭那昏君的暴隋,我等不若自己前往江都,伺机暗中潜入离宫,直接寻那昏君讨一个公道倒也干脆利索!”这一语出惊人,鱼蔓云讶然失色,她又几曾想过孤身闯宫去刺杀杨广。鱼蔓云闻言直愣半晌,方才迟疑说道:“大内高手如云,仅凭你我二人之力,如何闯入离宫?”杨玄瑛也是一时气血上涌,才出此冲动之言,当下再一细想,冒然独闯禁宫确实有些不着实际。不过杨玄瑛这番话既已放出,不便收回,更何况如今亦无良策,走一遭江都也未尝不可,想及此处,杨玄瑛说道:“隋室已近末路,江都君臣离心,走一遭扬州,或许真能寻得些许机会也说不定。”鱼蔓云左思右想,终还是点头说道:“好,那事不宜迟,明早我等即刻启程,前往江都。”
东南自古繁华之地,山水旖旎,花柳嫣然,琼楼瑶榭,丝竹联翩,绮情万种,风致无边。二十余年之前,晋王杨广时任扬州总管,坐镇江都,便为此处月夕芳辰所感,为此处风土人文所恋,情有独钟,留连不忘,于是大业元年,他方登基不久,即下诏扩修江都,开掘邗沟,不惜靡费,极尽奢华,羽仪龙舟大张旗鼓,千里巡游再下扬州。不过如今四海鼎沸,天下汹汹,兵连祸结,国无宁日,可怜了这一番妖娆风光,也只作得桑榆暮景。
这一日杨玄瑛与鱼蔓云二人沿长江北岸东行,远处江都城阙已是隐约可见。忽然间,鱼蔓云停下脚步,凝望前面江岸许久,不禁渐渐湿红了眼圈,原来那正是当初鱼俱罗屯兵江北,所筑水寨之处。这一处水寨早已废置,此刻荒浦上只剩些断垣残壁,朽柱腐木,其间乱石横堆,杂草丛生,一片破败萧条,凋敝难堪。故地重游,人物皆非,又怎不教人触景伤怀,杨玄瑛也同是伫立在那,眼看大江奔流,涛声依旧,那日朱燮于江心筑起五雷阵困住诸人,自己与宇文博同舟共济,齐心协力,方得全身而退。“宇文将军不必言谢,此番就作小妹报还将军董杜原上救命之恩,此后彼此恩怨两清,互不相欠,就各走各的路吧。”自平城之役宇文博离开武州山大营后,便再无他半分消息,却不知他当下身在何处。尽管心中百般不愿,仍时不时地惦念起他,这恩怨两清,终不过一句自欺之言。杨玄瑛又往大江对岸远眺,时值晴空无云,江南延陵县郊焦山、北固山亦是依稀可见,那日荒林激斗管崇,水寨夜盗天书,自己与王婉儿在延陵县的这一番闹腾颇为酣畅,“当日焦山结义,是否也是姐姐所设的计谋?”但王婉儿说话真真假假,琢磨难透,与她在一起总多为其利用,这其中姐妹情谊,也终不过一场虚妄之盼。“你我各安天命,生死无怨。至于江南塞北那些夙念旧情,就待来生再续吧!”话虽如此,可今世这些纠葛缠人,不胜其烦,自己只欲抛之而后快,谁又会去盼来生再续那些夙念旧情,想及此处,杨玄瑛缓缓垂下头去,长长一声叹息。
正此江风骤起,迎面而至,吹来玉筝声声顺耳。琴韵柔缓,曲律悠扬,缠绵凤乐,动人心魂。杨玄瑛也是喜好音律之人,闻之立刻为其深深吸引,凝神细细品味起来。而商羽盘纡,清徵流转,仙籁飘飘不绝,其间又有人和声委婉唱到:
秦淮水碧映残霞,金陵宫深啼暮鸦。
台城柳色应如故,别苑荒草发新芽。
访旧不识乌衣巷,听丝曲断后庭花。
南风吹远京华梦,余恨相续帝王家。
这分明是一曲吴歌哀六朝,未知那抚琴弹唱之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