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沈光此击正要得手,岂知一旁的司马德戡眼疾手快,忽然横过画戟拦来。铿锵一响,星火四溅,画戟搁着大刀又重重一压,已教沈光这一斫失了准头,刀刃走偏,擦着宇文化及肩头而过,仅削去他肩上一块皮肉。宇文化及捂着肩头痛呼一声,冷汗早已沁透衣襟,凉遍背脊,但沈光不依不饶,他见这一刀遭人挡下,并无气馁,乍然大声叱咤,即抽刀再劈宇文化及。正此刻,另一旁的宇文智及亦反应过来,眼见沈光挥刀,恰又被司马德戡举戟架住,刀戟正绞作一团,宇文智及看准时机,猛然举起金镋,即往沈光头上砸去。千斤贯顶,猝不及防,但闻砰地一声,可怜沈光头顶接着金镋,霎时间,颅骨碎尽,脑浆迸溅,唯见当空一片血光模糊之中,沈光已然呜呼栽倒于地,这正是:
孤胆攀垣奋辽左,只身横刀渡湘川。
颠危受命竭忠勇,敢迎杖击颅顶穿。
可惜有心扑豺虎,还恨无力挽狂澜。
隋宫一缕英魂去,人间节义千古传。
沈光一死,通往西阁之路再无阻拦。宇文化及、智及兄弟二人率众长驱直入,直至西阁楼下,裴虔通便迎上来说道:“将军,陛下便在楼上,听候将军发落。”怎想真到了面对隋帝之时,宇文化及居然心生怯意,他闻言一愣,即露出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宇文智及见状,赶紧于之耳语说道:“昏主倒行逆施,祸乱天下,丞相大人乃是替天行道,拨乱反正。大哥尽管上楼,有小弟等人在场,杨广必定乖乖就范。”毕竟兵变事发至此,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不容人再有犹豫,宇文化及凝思半晌,方才强作镇定,于众人说道:“昏主倒行逆施,祸乱天下,我当替天行道,拨乱反正,诸位随我一同上楼,讨伐杨广。”说罢,由裴虔通引路在前,宇文化及等人紧随其后,一众人杀气腾腾,即入楼而去。
于此同时,杨广携子杨杲正在西阁楼上,依旧被令狐行达及数名校刀手挟制于墙角,不觉已有两个时辰。杨杲年幼,禁不住逃亡奔波折腾,已在杨广怀中再度睡去,而杨广虽也是精疲力竭,可瞧这叛军个个狼顾虎视模样,他只得强打精神,与之对峙在那。正此时,裴虔通引宇文化及上楼而来,宇文智及、司马德戡、鱼蔓云、琴茹雩、元礼等人亦鱼贯而进。
尽管早已知道宇文化及、智及乃是兵变主谋,不过当下杨广见他二人带兵前来,又是震愕,又是沮愤。试想其父宇文述伴君一生,虽有功有过,但好歹也是忠勇双全,竭了一个臣子本分,而自己亦算对得起宇文氏一门,令其得尽荣宠,享尽富贵,谁料今日起头发难之人,不是仇家,不是暴民,却是昔日最为信任之人,杨广空自感慨也是无济于事了。此刻见宇文化及等人汹汹围上前来,杨广便质问道:“朕何罪至此?”宇文智及狞笑而道:“陛下违弃宗庙,巡游不息,外勤征讨,内极奢淫,使丁壮尽于矢刃,女弱填于沟壑,四民丧业,盗贼蜂起,专任佞谀,饰非拒谏。何谓无罪?!”杨广长叹而道:“朕实负天下百姓,至于尔辈,荣禄兼极,怎能造此逆乱。”宇文智及听罢,猛声喝道:“薄天同怨,何止一人!我等不过应天顺人,以行吊伐!”
宇文智及声若雷霆,当即惊醒杨广怀中的幼子杨杲。杨杲幼居深宫,养尊处优,几曾见过这等场面,顿时面色煞白,放声号恸。孩童吵闹不休,满屋难得安宁,惹人心烦意躁,宇文智及眉头一皱,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宇文化及却忽然拔出刀来,张扬着冲杨杲一吼。本想教杨杲止哭,怎知小孩儿经他一喝,却是闹的更凶,哭爹喊娘,声嘶力竭。一个大人对个娃儿束手无策,这面子搁不下去,宇文化及恼羞成怒,啐一声骂道:“小儿着死,看爷如何劈你!”话音未落,刀光一闪,在场众人皆以为宇文化及只是吓唬小孩,岂料他二话不说,已将杨杲斩作两段,鲜血四溅,直沾湿杨广一身御服。
杨广俄然愣怔,望着爱子尸身,已是悲痛至极,无肠可断。宇文化及刀斫幼童,天良丧尽,令人发指,可杨广万乘之主,九五之尊,到头来如此收场,又当怨谁恨谁。此刻宇文化及又不耐烦地扬刀于众人说道:“昏君无道,我等勿用与之徒费唇舌,多耗时辰,二弟速将此地之事快快了结。”宇文智及听罢,便向令狐行达使了一个眼色。令狐行达即刻会意,操刀而上,正欲弑君,却听杨广乍一猛喝,厉声而道:“天子死自有法,何得加以锋刃!取鸩酒来!”说着他一瞪令狐行达,双目炯炯,威厉逼人,直教其心中一懔,禁不住一阵哆嗦。宇文智及见状,倒是冷笑一声说道:“事发仓猝,何来鸩酒。”杨广听罢,瞋目盯着宇文智及哼了一声,便自解一绢三尺白练,掷于令狐行达面前,而后他整衣敛容,昂首步入堂中,面西正襟危坐,目光所向之处,正是华阴杨氏一族故里,亦是高祖文皇帝以隋代周之地,只可惜,杨广待罪之身,已无颜归去面见先祖,这正是:
丸转光阴,三十八载,记得谁是英雄。
倚栏高望,犹忆显仁宫。
衣锦南巡北狩,竞意气,剑指辽东。
征尘起,豪情万里,度岁月峥嵘。
匆匆,多少事,昔时历历,合眼成空。
对凉景潇潇,切切悲风。
一夜繁华落散,惊回首,半世虚荣。
何堪醒,无痕春梦,白练绕衰容。
再说城西废屋之中,宇文博转醒过来,犹觉头昏脑涨,耳晕目眩,回想先前饮了杨玄瑛掺药之酒,便不省人世,不知这已过了多久。他提起金杵,匆匆忙忙走出废屋,却见江都城中一片破败狼藉,街巷上尸陈满地,血痕累累,腐气焦息,弥漫四溢,显然一副被洗劫过的模样。宇文博这一惊非同小可,便急忙往离宫过去,一路马不停蹄直奔禁阙南门之下,正见迎面一名宫人怀揣珠宝,仓皇而出。宇文博将那宫人喝住,上前问道:“城中出了何事?”那宫人一怔,随即认出他这身隋军战甲,惊恐不已说道:“将军饶命,实乃宇文将军兴兵犯上作乱,于奴才无关。”不想自己昏去这些时日,其兄宇文化及、智及竟已起事发难,宇文博担心隋帝安危,赶紧问到:“如今陛下何在?”宫人答道:“陛下已被乱党缢死,有娘娘撤漆牀板为小棺,与赵王同殡于西苑流珠堂。”弑君之恶,天理不容,宇文博闻之咬牙切齿,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诛其二兄,以为报国仇,于是他又问道:“宇文化及如今何在?”宫人回道:“宇文将军烧掠了江都城,劫去金银粮草,据闻昨日一早已发兵启程,走水路往彭城去了。”谁知这一昏睡,外头竟已移天换日,隋帝已崩,乱阶亦去,宇文博愣立在那,茫然自失。
许久,宇文博方回过神来,便往离宫内走去。此际偌大禁宫,早已人去楼空,深阙庭院阁台,唯余一片死寂沉沉。他穿过离宫,直入西苑流珠堂,恰见堂中一个乌漆牀板钉成的简陋小棺置于地上,棺前表木为碑,只书“大隋杨皇帝,讳广”几字,看来此乃杨广殡棺无疑。杨广身为天子,崩殂之际,不仅未得庙号谥号,且只有如此一个床板搭成的木棺殓身,骸骨弃而莫掩,连葬生之地都无,这丧事较一个平民百姓都不如,也正应了杨玄瑛那句话,算是可悲可怜至极了。
夜色渐深,月朗星稀,宇文博撮土捻香,拜祭了隋帝殡棺,出得流珠堂来,不知不觉间又步入琼华苑中。那一株琼花,经杨玄瑛、沈光一夜激搏摧残,已然凋零落尽,只剩一树光突突的枝桠。同是良夜月下,如今却是繁花败散,人去音绝,“将酒一樽与君送,从此两厢陌路人”,“今宵双樽共醉,来日天各一方。这一杯谢将军与小妹对饮,今夜此盅酒尽,你我恩断义绝!”宇文博禁不住又想起杨玄瑛来,怅然失落之意,不可言状。“如今大隋也是山河凋零,眼看就要步那南朝后尘,宇文将军一心护隋,难道就没想过到头来多半还是一场空吗?”“你我都不过是这尘世飘萍,将军纵有天生神力,也未必能独挽这乱世狂澜。”当初杨玄瑛之言句句应验,或许那时随之而去也不会再有这些烦恼缠人。可现在思悔亦是徒劳,毕竟杨玄瑛不仅早已离去,甚至已与自己二个篡逆兄长结为一党谋乱弑君,想到此处,宇文博已是痛心切骨,愁肠寸断。
正此刻,忽一阵晚风乍作,卷起满地落花旋转翻飞,掠动琼屑玉瓣翩翩起舞,萦绕身周,迷失眼眸,撩乱心魂。乱红妍影煽情醉人,更添怊惆,宇文博不由得伸出手去,正欲捻一片雪瓣下来,可怎知这阵晚风急来急去,只弹指俄顷,风消烟逝,当空飞花浮蕊散坠一地,已然归尽尘泥,这正是:
玉殿香阶清寂寂,空院无人语。
梦入往来时,昨日花开,犹奏欢娱曲。
怅然一夜伤春雨,奈乱红飞去。
纵万种风情,几度繁华,落尽尘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