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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差失一念百年追悔心 亏输满盘千古遗恨事

还三人机关用尽之时,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奔蹄之声,轰轰烈烈,滔滔滚滚,竟是大队人马,少说不下千余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魏军已是惊弦之鸟,骤闻蹄声渐近,心胆俱裂,面无人色,李密也是心生绝望,忽长叹一声,拔剑而道:“生死有命,今日道尽途穷,实有负众卿,我当以死谢之,诸位愿降愿走,悉随尊便。”说话声中,他把剑锋一转,作势往自己脖子上抹去。虽事出突然,可柴孝姮还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抱住李密,疾声呼道:“此一路亡走,尚有这些将士不曾离弃,而今夫君岂可一死了之,甩手独去!”李密尚在挣扎,忽又听杨玄瑛说道:“魏王莫急,来者乃是王伯当王将军。”此前王伯当与裴仁基一同戍守金镛城,怎会突然到了此处,李密闻言一愣,再往蹄声来处看去,恰见王伯当引一支轻骑,已奔至面前。

先前邙山战败,李密不归金镛而走洛口,还是怕金镛深处敌境腹地,无依无凭,一旦入城,容易被人困死在内,而他这一东走,也算是舍弃了金镛城,故此刻乍见王伯当引兵到来,教他愧意顿生,不禁与之黯然说道:“伯当兄弟此来,可是取我性命,去王世充处邀功?”王伯当翻身下马,伏倒于地,涕泗横流而道:“魏王何出此言。昔萧何尽率子弟以从汉王,伯当恨不兄弟俱从,岂以魏王今日失利遂轻去就乎!伯当愿追随魏王,纵身分原野,亦所甘心!”声泪俱下,言辞恳切,闻者无不感欷。

李密悲喜交集,赶紧上前扶起王伯当,又询问金镛城形势,方知当日邙山噩报传至城中,王伯当与裴仁基一商量,决定弃城而出,前去驰援李密。其一路人马东进寻来途中还遭郑军两次阻击,裴仁基不幸落伤,散于乱军之中,但王伯当拼死力敌,好歹也是击退了敌众。不过王伯当这一支军虽尚有千余之众,也未遭致命打击,可其兵微将寡,还是无法与郑军匹敌,况且李密大受挫折,已无志气再与王世充一较高下,故几人又坐下来一番议论,仍然不知该何去何从。而怎料此时又有王伯当派出探子来报,王世充主力已渡过了洛水,兵分两路,往这边搜索而来。鱼游沸鼎,鸟覆危巢,不容人踯躅拖延,李密也只得下令兵将赶紧启程,匆匆上路,先往西撤退,走一步算一步了。

为避免洛阳敌兵来袭,魏军西撤,还走了邙山北段。可如今洛口以西皆入王世充势力之中,到处都有郑军斥候游弋,李密此行,还全在人掌控。果然奔走半日,至次日午前,魏军行抵含嘉城之西北,又遭郑军劫杀。郑军这一次出击,非比寻常,似乎志在必得,但见东路引军者郭士衡在前,南路引军者宇文博在后,其麾下都是骁勇骑卒,两支军马分左右驰骋上来,便凶神恶煞一般猛扑魏军而去。李密还不敢与之接战,望风而逃,可魏军步骑混编,又如何跑得过郑军壮骑,只眨眼之间,已为敌赶上围住,惨遭一阵溷杀,非死即伤。

郑军掩杀之中,还郭士衡眼尖,乍见李密由人护着,正往西面弱势之侧突围,他贪功心切,大声叱咤,舞枪纵马,便直冲李密而去。眼看郭士衡挥枪左挑右刺,一路突闯,逼近李密,王伯当疾声呼道:“魏王先走,有我断后。”说话声中,他已取弓搭矢,即是一箭射去。王伯当射术精湛,可郭士衡亦非等闲之辈,他举枪拨开飞箭,还狞笑一声说道:“汝等已逢穷途末路,还不下马受降,尚可留得性命。”怎想他话音刚落,忽又闻一声娇叱,但见杨玄瑛应声而至,二话不说,奋袂举手一扬,流云槊破空而起,灼目耀眼,已飞袭面门而来。郭士衡也曾在杨玄瑛手下吃过亏,而此际七星官又不在身旁,他不敢大意,急忙抽枪招架。冤家逢仇敌,又是沙场争生死,两人使出浑身解数相斗,搅打一团,金槊金枪交织来去,万缕怒芒乱散,直教人瞧得眼花缭乱。

当下已到了存亡之际,也只有作困兽之斗。这边杨玄瑛与郭士衡斗得难舍难分,王伯当亦麾军而上,拦住郭士衡部众,与之相杀。而另一边柴孝姮也未闲着,她挺一柄乌漆滕蛇短枪,横扫竖挑,疾锋惊飙,锐铓骇电,还见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泉涌。李密由数十甲士所护,紧紧跟在柴孝姮身后,也往阵外方向拼杀,短兵相接之处,枪林刀树,杀人如草。一众人裹血力战,殊死厮搏,眼看既要杀透重围,却忽听得一声长啸贯空,响遏行云,洞彻九霄,闻者无不愕然。柴孝姮也是心中一惊,循声望去,却见宇文博纵马挥杵,引支骑军转战冲突,一往无前,正迎李密追杀过来。

与此同时,郭士衡还在全神应对杨玄瑛,王伯当见其二人久战不下,心急如焚,于是他挥刀奋斫,劈倒身前几名敌兵,寻隙跃马欺近郭士衡,顺手取箭三支,当即张弦开弓,看准他无暇分身应付之机,便是一口气连发三箭,皆指其要害而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三支激矢迭飞,攻人不备,郭士衡刚拨开杨玄瑛扎来一槊,骤闻弦响风声,色变振恐,慌忙抽身而退,还顺势回枪撘去。尽管郭士衡身手还算矫捷,这一退一撘,闪过一箭,又打落一箭,可还听得通一声,第三箭接踵而至,正中其右侧胸膛。尚幸郭士衡虽着道衣,可其内贴身衬有护胸铜镜,卸去劲矢六七分力道,此箭扎得不深,还不至令其毙命。

杨玄瑛一见郭士衡中箭受伤,不肯轻饶素放,她猛然横手一扫,流云槊化作一道金练甩去,不偏不倚,挞中郭士衡背心,硬生生将他打落下马。郭士衡坠地,手中还拽着虎头金枪,来回翻滚呻吟,看来伤得不轻。这正是夺回兄长遗物大好时机,可杨玄瑛正待策马而上,却听得身后王伯当扯着嗓子呼道:“魏王有难,速去救援!”杨玄瑛闻声连忙回头看去,原来适才李密突围之时,不幸被人击倒坐骑,当下他徒步于地,仅有十数刀手相护,又陷入敌阵之中。危急关头,杨玄瑛、王伯当哪还顾得了郭士衡,两人即刻率众转奔李密这边过去。而柴孝姮冲杀在前,骤见李密落马掉队,也是大吃一惊,她赶紧拨马而回,再杀返重围之中。

当下两军乱战,没有坐骑,寸步难行,李密环顾左右皆是敌兵,亦是叫苦不迭,而此刻,宇文博降龙伏虎,勇往直前,一路迫近,还无人可敌。柴孝姮并未与宇文博交手过,未曾领教过他金杵威力,无知者无畏,眼见他即将追上李密,柴孝姮猛喝一声,迎上宇文博,挺枪即刺,只欲将其截下。这一枪去势凶烈,不留余力,若换了寻常人等,必定非死即残,不过宇文博犹然镇定自若,只横杵一挑,轻描淡写之间,已将她这一招给挡了下来。柴孝姮一击不中,还不气馁,夹马纵跃,借势举枪,正待再攻,哪知宇文博手脚更快,他前招未尽,后招已至。霎时间,金光掠起,云涌飚发,风雷齐聚,一股排山倒海之力,袭身而来,柴孝姮惊呼一声,花容失色,仓促横枪招架。但闻砰一巨响,花火迸溅,金杵劲大力沉,竟敲断柴孝姮手中短枪,其势未衰,又重重撞在她胸口之上。柴孝姮一身单衣,未着兵甲,怎能经得起如此一击,只见她仰天惨呼,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摇摇晃晃,便失了重心。但几欲坠马之际,柴孝姮还咬紧牙关,强忍剧痛,张臂一把勒住马颈,总算没跌落地去。

宇文博见这一杵未将她打下马来,倍感讶异,也不忍心再痛下杀手,这便收回金杵,还待再去追击李密。不过此刻杨玄瑛与王伯当已驱兵赶来,王伯当张弓即射,一梭飞箭连发,皆一气呵成,口中还大喝左右而道:“汝等速去将那人围住,万万不可教他接近魏王!”其麾下从骑得令,趁着宇文博躲闪格挡飞箭之际,一拥而上,已将其去路拦住。杨玄瑛知道这一众人挡不了宇文博多久,故一见他被人围攻,马不停蹄,继续往李密之处冲去。

恰杨、李二人将要汇合之际,忽然柴孝姮伏在马上,横跃出来,正落在李密身旁,伸出一只手来,喘气费力而道:“夫君赶快上马,与我同去。”李密盯着她一迟疑,亦同时伸出手去。怎料正抓着柴孝姮手腕之时,李密猝然发力,一把将她拽下地来,竟也不顾其死活,只管自己翻身上马,劲拍马臀,头也不回地往阵外奔驰。这一变故突然,出人意表,杨玄瑛前前后后、清清楚楚瞧在眼里,张口结舌,俄然惊怔。不过王伯当见李密夺马逃生,却是大喜过望,他一边纵马急赶,一边发箭射往李密前头,嗖嗖声里,连中数人,替他射开一条路来,眨眼之间,两人两骑终于先后闯出围圈,面西绝尘而去。

望着二人远去背影,杨玄瑛方回过神来。记起柴孝姮还倒在乱军之中,杨玄瑛赶紧寻到她身旁,也顾不得周遭敌兵,即下马将她扶起身来。此际柴孝姮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原来适才那身中一杵,已将其肋骨肺腑震碎,无非一心想着要助李密突围,她方才屏着一口气撑到此处。这时杨玄瑛连唤她数声,柴孝姮才缓缓睁开眼来,两人默然对视,还见柴孝姮苦笑一声,眉头一皱,又咯出两口血来,杨玄瑛瞧在眼里,心中着急万分,却是束手无策。

至此,魏军残兵终被屠戮殆尽,郑军士卒围住杨玄瑛与柴孝姮两人,虎视眈眈,逼上前来,其中正有人挥刀欲斫,却骤听一声喝道:“住手!”杨玄瑛闻声抬头望去,正见宇文博绰杵策马,还是当年那一副盛气凌人模样,缓缓走上前来,直盯着她二人瞧了好一会,方才挥手于左右说道:“两个无名小卒,郑王不会放在眼里,由她去吧。传我令收兵回城。”说着他又一言不发,麾军往东退去。

而与此同时,李密好不容易脱身,慌不择路,纵马加鞭,迤逦奔逃。待追兵渐远,李密勒马而停,回顾身后,仅王伯当一人从之,还槊血满袖,伤痕累累。两人心力交瘁,下马而歇,许久,王伯当恢复一些精神,又起身四下张望一番,来于李密说道:“此处乃是洛阳城西,谷底那条溪涧该是瀍水,再往前走,便是函谷关了。魏王,我等还往哪去?”李密心灰意懒,一片茫然,久久答不上话来。此时,远处传来一阵蹄声,惊动李密起身望去,却是杨玄瑛怀抱着柴孝姮,共乘一骑奔至。

劫后余生,再度重逢,李密如释重负,立刻迎上前去问道:“玄瑛妹子可好?是否还有敌兵追来?”杨玄瑛却面冷如霜,翻身下马,放下柴孝姮,忽然拔出流云槊,直指李密,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气冲冲而道:“她与你结发夫妻,临危之际,还想着来救你脱身,可你为何如此害她性命,弃之无顾,独自逃生!”李密一怔,往地上一看,这才发现柴孝姮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毫无气息,早已玉损香消,他心中一慌,惭疚难耐,低下头去,无言以对。杨玄瑛见李密不作声,更是火冒三丈,厉声斥责而道:“此始乱终弃之举,兽畜不如,实令人大失所望,也怪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你!”眼看她情绪激动,王伯当赶紧上来劝道:“夫人罹难,谁也不想,此中误会,还待前往安全之处再说。”话音刚落,李密迎着槊锋走上前去,哀声说道:“如今山穷水尽,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与其落于王世充手中,还不如死于玄瑛妹子槊下。玄瑛妹子若要取我性命,当趁此际。”现下情形,还似当年葮芦戍上,那时若有得选择,谁愿意拔剑刺死亲生兄长,往昔重现,爱别离苦,个中酸楚,寸断肝肠,杨玄瑛想着,恻恻悱悱,几欲垂泪。但王伯当见她颜色缓和下来,又上来一番好言相慰,毕竟柴孝姮已死,如今即便杀了李密也无济于事,反倒是教亲者痛、仇者快,想到此处,杨玄瑛叹息一声,终还是放下了流云槊。

夕阳斜下,余霞成绮。滔滔黄河水,悠悠北邙山,经此一役,鏖战惨烈,埋骨无数,还一片血色殷红,腥味弥漫。三人齐力殓了柴孝姮尸身下葬,王伯当又说道:“这两路敌军虽退,可王世充还不会善罢甘休,我等该早日离开此地。魏王有何打算?”话音刚落,乍有深秋西风掠动,吹起碎沙飞尘,拍在身上,竟有切肤之痛,钻入心骨,教人一阵哆嗦。李密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又走上高处,环顾四野,此际邙山西北脉,洛邑古都辉煌楼阙已远,却还可见山间瀍水,涓涓细流,蜿蜒旖旎,正向崤函崇山峻岭而进。李密瞧了半晌,悲情顿生,却又无可奈何,只是长吁一口气,饮泣吞泪而道:“走吧,入关中,投奔唐王去!”这正是:

恨兵家胜败不期然,噎语对苍岑。

看墟烟消逝,旗辙靡乱,钲鼓息沉。

寥阔青空映血,霞焰染霓云。

转眄桑榆晚,归去黄昏。

谁奈落花流水,凉野西风卷,吹散京尘。

叹长河斜日,残照落荒人。

走瀍原,新堆白骨,渡洛川,数几许游魂。

来时路,北邙山岭,总是丘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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