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顺三年的深秋,广西静江府的大圆寺里,十七岁的妥欢帖睦尔正坐在禅房里抄写《孝经》。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他握着毛笔的手微微发抖,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寺中秋江长老轻轻叹息:"皇子的字愈发苍劲了。"
妥欢帖睦尔抬头,目光穿过雕花窗棂,望向寺外青石板路。这条路通往漓江码头,常有商船往来。三年前他被叔父元文宗流放到此,说是"静养",实则与软禁无异。他记得初到静江时,江水清澈见底,鱼群在水草间游弋,可如今,他连寺门都不能踏出半步。
"长老,"他忽然开口,"您说我父皇真是被叔父害死的吗?"
秋江长老的佛珠骤然停住。这个问题他已回避了三年,此刻却从少年口中问出,带着破茧而出的锋利。他低头看着妥欢帖睦尔,只见少年眉眼间已有成年男子的棱角,却仍带着未褪尽的稚气。
"阿弥陀佛,"长老合十,"皇家事,贫僧不敢妄言。"
妥欢帖睦尔冷笑一声,将毛笔掷在案上。墨汁溅在《孝经》的"事亲者,居上不骄"几个字上,像是滴下的血。他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母亲迈来迪在金山脚下的毡帐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临终前将他的手按在胸口:"记住,你是明宗的儿子。"
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寺门被猛地推开。妥欢帖睦尔霍然站起,看见几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闯了进来。为首的千户甩袖跪倒:"殿下,大都急诏,请您即刻启程。"
至顺四年六月初八,上都开平府的大安阁内,十六岁的妥欢帖睦尔身着衮冕,跪在元文宗皇后卜答失里面前。龙涎香在鎏金香炉中袅袅升腾,熏得他有些头晕。
"皇上遗诏,立明宗之子为帝。"卜答失里的声音如同冰雪融化的溪水,"你可愿遵先帝遗命?"
妥欢帖睦尔抬起头,看见这位婶母端坐在龙椅上,头戴罟罟冠,珠串垂落,遮住了她的神情。他想起三年前被流放到高丽大青岛时,正是她下的懿旨。此刻她却以"先帝遗命"为名,迎他回京继位,这其中的权谋滋味,比静江府的苦丁茶还要苦涩。
"侄儿谨遵婶母教诲。"他叩首,额头贴在冰凉的金砖上。
当晚,妥欢帖睦尔宿在大安阁偏殿。三更时分,窗外传来细微的声响。他翻身而起,看见一个黑影从窗棂跃入。未及呼喊,黑影已捂住他的口鼻,将他按在床柱上。
"太子爷,"黑影压低声音,"燕铁木儿大人请您去偏殿一叙。"
妥欢帖睦尔认出这是燕铁木儿的贴身侍卫。权臣燕铁木儿在两都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此刻权倾朝野。他深吸一口气,任由侍卫蒙住双眼,领他走出偏殿。
偏殿里烛火摇曳,燕铁木儿正坐在太师椅上,手中转着翡翠扳指。他身材魁梧,满脸虬髯,腰间玉带嵌着九颗东珠,在烛光下灼灼生辉。
"殿下,"他开口,声音如洪钟,"您可知当今朝中局势?"
妥欢帖睦尔沉默不语,手指攥紧了衣袖里的短刀。这把刀是秋江长老临别时塞给他的,说是"防身之用"。
"伯颜那老匹夫把持朝政,"燕铁木儿突然站起,踢翻了脚边的青铜酒爵,"老臣愿助殿下夺回大权!"
妥欢帖睦尔瞳孔骤缩。燕铁木儿与伯颜同为权臣,此刻却互相倾轧,这潭水比静江府的漓江还要深不可测。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要活下去,就要学会在狼群中跳舞。"
"一切仰仗燕太师。"他屈膝行礼,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
至正元年,大都城的积雪尚未消融,二十一岁的元顺帝颁布了第一道诏书:恢复科举取士。
乾元殿里,伯颜跪在丹墀下,花白的胡须在寒风中颤抖:"陛下,蒙古人靠弓马得天下,科举乃汉人之术,不可..."
"够了!"元顺帝猛地拍案,案上的《资治通鉴》滑落,"朕意已决,退朝!"
他拂袖离去,听见身后伯颜的叹息。这三年来,他表面上对伯颜言听计从,暗中却与脱脱往来。脱脱是伯颜的侄子,却深通汉学,常入宫与他谈论治国之道。
"陛下,"脱脱在御花园的太湖石后拦住他,"伯颜近日与西域商人往来频繁,恐有不轨。"
元顺帝望着池中破冰而出的锦鲤,忽然笑了:"爱卿可知,这鱼为何能在冰下存活?"
脱脱一怔:"因冰层下尚有活水。"
"不错,"元顺帝转身,眼神如寒潭,"伯颜以为朕是池中鱼,却不知朕早已凿开冰层。"
三天后,伯颜在狩猎途中被毒箭射中,暴毙于柳林行宫。元顺帝站在承天门上,看着伯颜的尸体被装入棺椁,忽然想起八年前被毒死的父皇。那时他九岁,在高丽大青岛的木屋中,透过木板缝隙看见锦衣卫将父亲的尸体拖走。
"陛下,"脱脱递来热酒,"伯颜已除,该推行新政了。"
元顺帝接过酒盏,酒液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他仰头饮尽,辛辣的滋味呛得眼眶发热:"传朕旨意,开仓放粮,减免赋税。"
四、天魔乱舞
至正十年,元顺帝在玉德殿召见西域僧人伽璘真。
伽璘真身着红色袈裟,头顶戒疤泛着油光。他献上一尊鎏金欢喜佛,佛身缠绕着两条白玉蛇,蛇口衔着佛珠。
"陛下,"他用生硬的汉语说道,"此乃"演揲儿法",可延年益寿。"
元顺帝盯着佛像,想起三年前脱脱病逝时的情景。脱脱在流放云南的途中被哈麻毒死,临终前给他写了最后一封信:"臣死不足惜,惟愿陛下勿蹈伯颜覆辙。"
"国师,"他开口,声音沙哑,"这佛法真能让朕长生不老?"
伽璘真合十:"佛法无边,可渡众生。"
当晚,玉德殿内响起奇异的梵唱。十六名身着薄纱的舞姬头戴金翅宝冠,腰间系着银铃,在烛火中翩翩起舞。伽璘真盘坐在莲花座上,手持金刚杵,口中念念有词。
元顺帝斜倚在龙椅上,看着舞姬们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他想起少年时在静江府,秋江长老教他背诵《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陛下,"哈麻凑近他耳畔,"这"天魔舞"乃密宗圣舞,能通天人之际。"
元顺帝冷笑:"天人之际?不过是尔等愚弄朕的把戏!"
他猛地站起,踢翻了案上的鎏金香炉。香灰簌簌落下,撒在舞姬们的纱衣上,如同落雪。
"退下!"他大吼,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伽璘真的金刚杵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舞姬们慌忙退下,纱衣扫过元顺帝的龙靴,留下淡淡的胭脂香。
哈麻跪在地上,额头贴着金砖:"陛下息怒..."
"滚!"元顺帝抽出腰间佩剑,抵住哈麻的咽喉,"明日起,朕要你去国子监讲学,若再敢进谗言,朕诛你九族!"
哈麻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元顺帝扔下佩剑,踉跄着走到窗前。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他苍白的脸上。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要做个好皇帝。"
至正十一年,颍州爆发红巾军起义。
消息传到大都时,元顺帝正在太液池泛舟。他握着船桨的手突然发抖,船身剧烈摇晃。宦官朴不花慌忙扶住他:"陛下,您没事吧?"
元顺帝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想起三年前黄河决堤时的惨状。那时他派贾鲁治水,征发十五万民夫,却因官吏贪污,致使民怨沸腾。韩山童、刘福通正是借着修河之机,埋下独眼石人,煽动民变。
"传朕旨意,"他深吸一口气,"命脱脱为帅,率军平叛。"
脱脱出征前,元顺帝在乾元殿为他饯行。两人执手相看,眼中都有未言明的忧虑。脱脱说:"陛下,臣此去必当竭尽全力,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