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熹平五年仲秋,襄阳城笼罩在薄雾之中。
庞府后院的梧桐树下,五岁的庞统正蹲在青石板上,专注地用陶土捏塑小人。
稚嫩的手指沾满泥土,却灵巧地为每个陶俑刻出不同的衣饰纹路,身旁散落着用竹篾削成的战车、盾牌。
父亲庞山民握着一卷《春秋》从回廊转来,见儿子将二十余个陶俑分成五组,彼此呈犄角之势排列,不禁驻足:"统儿又在摆弄什么?"
幼童抬起头,漆黑的眸子映着天光:"昨日读祖父留下的残卷,这是"鸳鸯阵"。"
他捡起一根细枝,在地上画出阵型走向,"敌军若攻此处,两边的人就像鸳鸯翅膀般合拢,谁也攻不破!"
父亲的手指骤然收紧——那本珍藏的《孙子兵法》残卷,分明锁在书房最顶层的檀木匣中。
暮色渐浓时,庞统总爱爬上岘山之巅。他望着汉江如银带蜿蜒,商船往来如蚁,听渔夫唱着苍凉的歌谣。
十二岁那年深秋,他指着江面密密麻麻的船队对同伴说:"若在此设伏,只需三百死士,截断上游商船,下游船队进退不得,粮草军械皆为我所用。"
同伴们嘲笑他痴人说梦,他却当真在沙地上画出攻防图,连风向水流、两岸地形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襄阳名士司马徽的草庐在城南十里,白墙青瓦隐于竹林深处。
十六岁的庞统背着装满竹简的藤箱登门那日,正是蝉鸣最盛的午后。
水镜先生半躺在竹榻上,看着少年从管仲变法谈到白起破赵,从《六韬》的虚实之道论及《淮南子》的治国方略。
日影西斜时,老人抚着山羊胡的手突然顿住,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光芒。
当庞统起身告辞,他亲自送至路口,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长叹:"南州士子,无人可及凤雏也!"
自此,这个带着戏谑意味的雅号,渐渐在荆襄士林间流传开来。
有人说庞士元目空一切,也有人赞他胸藏丘壑。
某日,襄阳太守宴请名流,席间谈及治国之道,庞统斜倚在雕花椅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当今吏治之弊,非严刑峻法可解。昔商鞅变法,虽强秦一时,然刻薄寡恩,终致二世而亡。"
满座哗然,太守面色铁青,他却悠然晃着空酒杯:"诸位若觉得在下所言虚妄,大可当酒后胡言。"
建安三年春,十八岁的庞统被征辟为南郡功曹。
他的案头永远堆满举荐文书,却常揣着酒葫芦微服私访。
某个暴雨倾盆的傍晚,他在市集偶遇一位老妇哭诉儿子蒙冤入狱。
当夜,他乔装成狱卒潜入大牢,借着摇曳的火把翻阅卷宗,发现所谓"盗窃"案漏洞百出。
三日后,他竟当堂释放囚徒,气得郡守拍案而起。
面对雷霆之怒,他从容陈词:"法者,治之端也,若黑白不分,要这律法何用?"
庞统选拔人才更有奇法。
他在城门口设下"贤才榜",不论出身贵贱,只需当众辩论时政。
某日,一个赤脚少年在榜下痛斥豪强兼并土地,言辞犀利如刀。
庞统拨开人群,解下腰间家传的玉佩:"明日随我入府,莫负才华。"这个叫杨仪的少年,后来成为蜀汉尚书令,每每提及此事,都要感慨:"若无庞公,杨某不过是襄阳街头一乞儿。"
然而,锋芒毕露的代价来得很快。当他直言某位士族子弟"腹中草莽,却偏要附庸风雅",
整个襄阳的名门望族都对他侧目而视。
深夜,同窗好友带着酒菜相劝:"处世当如美玉藏拙,何苦与人结怨?"
庞统举着酒盏大笑,月光洒在他不甚俊朗的面容上:"若为求安稳而藏锋,与朽木何异?昔者卞和献玉,虽遭刖足之刑,终得和氏璧现世。吾宁为有瑕之玉,不为无骨之瓦!"
建安十三年深秋,曹操的战旗如黑云压境。
庞统站在南郡城头,望着江面上绵延十里的战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当刘琮举州投降的消息传来,他当着新任太守的面,将官印掷入火盆,看那枚青铜印玺在烈焰中扭曲变形:"吾宁为鸡口,不为牛后!"
星夜渡江时,他回头望着襄阳城的灯火,在心中默默发誓:总有一日,要让这片土地重见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