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微风拂面,卷着荷香扑入襟怀,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昔年假死遁世。
化身宦者筹谋宫阙,扮作方士游走州郡,织就暗网千丝。
那些蛰伏州郡的渠帅,寄身宦门的细作……
若因身份暴露而被世家大族顺藤摸瓜,岂不前功尽弃?
在野之豪雄,在朝之暗桩,又该如何待他?
那些以“马元义”身份相交之人,谁能不心生疑窦?
若是他有一丝异动,便如引火自焚。
更甚者,大计若败。
世家必以“谋逆乱国”之名攻讦。
届时千夫所指,青史笔伐。
罪名必较前世“汉贼”更重三分。
纵有百口,难辩一言。
若成?
功成之日。
走狗烹,良弓藏。
便是他身死之时。
虽有手足之情,终究难逃帝王权衡。
他在演,刘宏又何尝不是?
……
刘宏冕旒轻颤,眉目间微凝霜色:
“怎的?嫌食邑轻薄?明日再加五千户,另赐……”
刘方抬眸,见刘宏眸中微漾,知其心思已动。
“非也,弟岂图宗亲荣禄?”
“若以天子胞弟之身现世,正如将玉璧置于市朝,难免招致群狼环伺。”
刘方整衣长揖:
“然,今太平道事涉八州,声势渐大,恐成众矢之的。”
“弟欲再下一步暗棋,本为兄长驱驰,但若骤登朝堂……”
“世家耳目遍于天下,知臣乃天子胞弟,必疑心四起,届时群起攻讦,反损圣德。”
夜风裹着荷香袭来,刘宏释然一笑:
“弟虑及此节,足见深谋……”
“兄岂不知树大招风?只是见弟多年漂泊,心下不忍呐。”
张让适时趋前:
“马大人深谋远虑,陛下爱弟心切,然宗庙社稷为重,正名之事,不妨徐徐图之。”
刘方瞥向张让,随声附和:
“阿父所言极是,弟亦知兄长之心,只是此时封王实在不妥。”
刘宏冕服珠串叮咚,探身问道:
“既如此,弟欲以何身份行世?”
刘方忽忆起前世一位故人:
“弟欲假中山靖王之后为名。”
“中山靖王?”
刘宏讶然挑眉:
“景帝子刘胜?”
“正是。”
刘方颔首续道:
“中山靖王百二十子,枝蔓遍于四海,子嗣繁多难以细考,假此名可避锋芒。”
刘宏沉思间,张让忽然轻咳:
“中山靖王一脉终究是旁支……”
张让话没说完,刘宏长袖猛地甩在石栏上。
“旁支末裔,断不可取!”
他忽然意识到失仪,声线稍敛:
“旁支名微势弱,何以服天下士人?纵有千般好处,终是落了下乘。”
刘方面色自若,眸中微起涟漪。
张让此般刻意提醒,必有深意藏于言辞之外。
只是他一时之间摸不透其中缘由。
他垂首静思,忽记起鲁恭王刘余一脉。
其裔孙刘焉、刘表皆为一时豪杰,分据益州、荆州。
前世,倘若此二者未死,天下大势尚未可说。
若假此名,未来或可与此二人形成犄角。
念及此,遂拱手道:
“鲁恭王之后如何?”
刘宏听罢,冕旒轻晃,玉冠流苏拂过眼前:
“鲁恭王乃景帝子,然终究是旁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池心亭的蟠龙柱上:
“依兄之见,还是以河间王之后为名,大宗正统,血脉清晰,诸事皆宜。”
“兄长,且不说河间王之后的身份会引起世家疑心……”
刘方眉峰微蹙:
“河间诸王皆权势正隆,若弟骤称其裔,难免遭其猜忌。”
刘宏沉吟片刻,忽然笑道:
“弟无论以何支身份凭空于世,都会引起猜疑。”
“至于诸王……”
“无妨!但使河间王刘利、安平王刘续、勃海王刘悝、平原王刘硕四人作保,何愁名不正言不顺?”
池中突然传来“哗啦”巨响,一条金鳞锦鲤跃出水面,尾鳍拍碎满池月光。
刘方闻听此四人,趁刘宏临池赏鲤之际,心下暗忖。
刘利乃河间王,幼时曾于侯府见过数面,其余安平王刘续、平原王刘硕却素未谋面。
唯勃海王刘悝之名,如寒潭投石,惊起千层涟漪。
此人去年薨于狱中,天下尽知。
勃海王刘悝何人?
其乃恒帝刘志胞弟,传闻称其素行暴虐,鱼肉乡里。
恒帝在位时,就有过谋反之心。
然,恒帝念及一母同胞,心软并没有过于追究。
及刘宏登基,民间流言纷起,称其愤恨帝位旁落,竟欲劫夺迎驾诏书。
前年勃海王刘悝谋反事泄,为王甫所构,下狱拷讯。
去年刘悝在狱中不堪拷打而死,其妻、子百余人均死于狱中,此事天下皆知。
王甫与他素来不合,亲验其尸,断无生还之理。
然刘宏脱口提及此人,必非失言,定有蹊跷。
夜风掠过廊柱,带起铜铃清响。
张让忽以袖掩口:
“陛下,勃海王已死于狱中……”
触及刘宏骤然冷下来的目光,遂垂首噤声,琉璃灯在手中轻轻晃动。
刘宏面色微僵,转瞬又恢复如常,抬手虚拂冕旒:
“近日操劳,竟忘了此事。”
他望向池中渐渐平静的水面,嘴角勾起一丝淡笑:
“无碍,有刘利、刘续、刘硕三人足矣。”
刘方再次试探道:
“那渤海王……”
“弟莫要多心,不过顺口一提。”
刘宏袍袖一甩,面上已无半分异色:
“明日着宗正修玉牒,便记弟为河间王后裔,刘方,字元义,如何?”
刘方长揖及地,广袖拂过青砖:
“一切但凭陛下定夺。”
刘宏抬手虚扶,面露苦色:
“又作此恭谨模样,起来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