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初刻·翰林院角门
暮春的夜风裹着槐花的甜腥,谢明砚踩过石阶上碎玉般的花瓣,鞋底"忠孝廉节"纹与门环凹痕咬合时,掌心的汗渍已浸透青衿。陈三的算珠在指间拨出细碎声响,忽在触到门缝的瞬间凝滞——门闩内侧的蓝艾汁泛着幽蓝荧光,如同一道新鲜的刀伤,他屏住呼吸按上指尖,极小的"禁"字活字如血珠般渗显,边缘毛糙的刻痕让他想起冬儿母亲临终前攥着的断刀。
"是墨魂卫的标记。"苏枕雪的银线缠上墙头老松,月光将她左眼角的朱砂痣拉长成狭长的血痕,恍若一道未愈的旧伤。她屈指弹出的石子在触到门扉时突然爆成齑粉,墙内辨伪草荧光阵应声明灭,草叶上往届会元的名字如活物般扭曲,叶脉间渗出的紫黑纹路像极了医馆密档里记载的毒疮溃烂,每一道都刻着寒门士子的冤魂。
冬儿的指尖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发间蓝艾带扫过石兽时,兽口衔着的笔杆发出琴弦般的震颤。"谢哥哥看!"她的声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颤音,摸出的半块饼模边缘结着暗红血渍,在月光下如凝固的泪痕,"这纹路和石兽胡须的起伏...就像妈妈刻刀下的"明"字饼模。"谢明砚定睛望去,饼模凹槽与石兽胡须的弧线严丝合缝,仿佛有人用同一把刀刻出了希望与毁灭的两面。
青衿人将饼模嵌入石兽口中,齿轮转动的轻响里,腐木与沉水香混着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竟与太学博士书房的气味惊人相似。谢明砚心中一凛,想起博士临终前塞给他的刻刀,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陈三的钩链刚探入门缝,破空而来的弩箭便擦着他耳际钉入槐树干,尾羽"秘"字活字还在震颤,蓝艾汁顺着树皮蜿蜒,在月光下织就一张妖异的蛛网,蛛网上凝结的露珠折射出细碎的人影,恍若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退!"苏枕雪的银线如灵蛇缠上他的腰,两人在纷飞的槐花瓣中旋出半丈。谢明砚嗅到她袖间淡淡的蓝艾香,与御花园新栽的蓝艾一模一样,喉间突然泛起苦涩——那是太医院用来调制伤药的气味,却在这里成为杀人的毒饵。墙头上跃下的黑衣人靴底泛着青芒,为首者摘下面罩时,左颊狰狞的烧伤如蜈蚣爬过,"品"字形刀疤与苏枕雪腕间的旧伤形成残酷的呼应。
"苏枕雪,你果然还活着。"赵安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锁芯,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味的沙哑,"当年你偷藏王张氏的刻刀,如今还想染指内廷密档?"他抬手叩击墙面,辨伪草叶瞬间扭曲成无数"冤"字,在墙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如同无数被绞碎的灵魂在挣扎,"墨魂阵的辨伪草早已将你们的脚印刻成罪状,天亮前就会变成榜纸,供天下人践踏。"
苏枕雪的银线在掌心缠出三道血痕,指尖滴落的血珠在"廉"字纹鞋上洇开细小的花:"赵安,你替徐阁老挡的那支箭,本是要射杀一个抱着舞弊证据的孩子吧?"她的眼神突然锋利如刀,"济川驿的火昨晚烧了什么?是壬午科真卷,还是那个侥幸逃生的刻字匠?"
赵安浑身一震,烧伤的面皮抽搐着露出齿缝:"就算你知道又如何?你以为仅凭一个饼模、半块残卷,就能撼动这用寒门白骨垒起的高墙?"他突然森然笑起,笑声里混着哽咽,"太学墙上的"廉"字被烧了七次,每次重写都要搭上一条监生的命,你以为你们能是例外?"
谢明砚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如暮春的闷雷:"徐阁老的密信为何要用尚服局的"贞"字印?"他指尖抚过石兽口中的笔杆,"明"字暗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尚服局掌管后宫笺奏,为何会牵扯到科举舞弊?"
赵安的瞳孔骤缩,手按剑柄的青筋暴起:"你究竟是谁?为何会知道..."
"不过是个想让真相见光的寒门士子。"谢明砚摸出活字盒,"明"字印章与石兽暗纹咬合的瞬间,陈三的算珠突然连成"禁阁顶楼"的暗码,算珠相撞的脆响里,他听见远处更夫敲出"子时四刻"的梆子声,如催命符般清晰。
卯时正刻·翰院典籍库
牛油灯的光晕在蛛网间摇晃,照亮层层朱漆档案盒时,谢明砚的指尖在"辛"字格停顿。空盒上的"犬"字刻痕里嵌着半片辨伪草枯叶,与冬儿哥哥坟头的断碑缺角分毫不差,仿佛有人特意将两段残碑拼合于此。冬儿举起的铜钥匙与苏枕雪簪头相触,清越的共鸣声中,谢明砚听见自己心跳如鼓,那声音混着远处传来的更声,竟成了《捣练子》的节奏——那是太学博士教他的寒门暗号。
密道内的活字笼如刑具悬垂,陈三的算珠扫过笼上编号时突然散落:"这些数字...是我祖父撞死那年的考生号!"他蹲身捡拾算珠,指尖触到某颗珠子内侧的刻痕,声音发颤如秋风中的枯叶,"癸未科解元...和我家传算珠刻痕一模一样,原来祖父当年攥着的残卷,就是被人用这样的算珠暗码替换的..."
苏枕雪挑开笼子的手忽然剧烈发抖,纸片上的"张"字残笔在火光下显形,背面密文如虫豸爬行:"壬午科解元李弘文...以二十亩良田换寒门子王大柱头颅。"她腕间的刀疤泛着青白,像是被冰雪覆盖的陈年旧伤,"他们用辨伪草腌渍证据,让这些冤魂连喊出自己名字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永远困在这暗格里,看着仇人顶戴着自己的功名招摇过市。"
冬儿的指尖轻轻抚过石壁上的指印,眼泪滴在辨伪草茎上的瞬间,地面竟映出模糊的指痕轮廓。"这是妈妈的纹路..."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她刻完最后一个"徐"字印章,就被砍了手指,指甲里还嵌着草刺...我记得她临终前说,活字会吃人,原来吃人的不是活字,是那些用活字刻下别人命运的人..."
苏枕雪突然扯下墙上的《太祖实录》,半片黄绫掉出时,谢明砚看见蓝艾汁写的"癸未科真卷",落款指印与自己掌纹重叠的瞬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你的太学学籍编号..."苏枕雪将黄绫塞进他掌心,指甲在他手腕留下四道血痕,"和谢明远的一模一样。他的卷子被刻成镇纸,青衿被剥下来给你穿,而他的尸体...就埋在义学后山的无名碑下。"
谢明砚踉跄后退,撞上身后的书架,《太宗实录》轰然坠落,露出夹层里半片泛黄的纸页,上面用蓝艾汁写着"戊辰科顶名案"。他忽然想起冬儿哥哥坟头的断碑,"犬"字缺角与手中活字盒的"明"字残笔竟能拼合。原来从踏入太学的第一天起,他就活在别人的墓坑里,青衿上的"忠孝廉节"纹,是用寒门士子的血肉织就的丧幡。
"谢明远..."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想起太学博士临终前的苦笑,想起李墨生递青衿帖时欲言又止的眼神,终于明白那些欲言又止的叹息里,藏着多少被掩埋的真相。
巳时三刻·禁阁琉璃顶
琉璃瓦上的晨露折射出七彩光斑,却掩不住阁内传来的铁链轻响,每一声都像绞索在收紧。谢明砚踩着苏枕雪的银线跃上屋顶,看见龙柱龙鳞用骨血混合朱砂绘制,"廉"字龙睛里的辨伪草籽遇血抽芽,嫩芽上倒映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那是与他同龄的监生,却永远停留在了揭弊的瞬间。
"徐阁老说这是"文曲镇狱"。"赵安站在龙柱下,烧伤的脸在逆光中如恶鬼狰狞,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缠在龙柱上像一条无形的锁链,"三十六个敢说真话的监生,舌头被割下来刻成活字,刻着"忠孝廉节",刻着"奉天承运",却刻不下一句"我叫张三"。"他抬手叩击龙柱,传来空洞的回响,像极了太学钟楼下经久不散的冤魂呜咽。
冬儿突然扑向"贞"字龙柱,指甲抠进砖缝时渗出血丝,在砖面上画出蜿蜒的血痕:"妈妈的刻刀在这里!"墙面翻转时,"内廷密档库"的鎏金匾额金光刺目,"密"字缺角与谢明砚活字盒"明"字残笔咬合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那声音与记忆中父皇祭天的钟鼓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