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夜灯调成了琥珀色,如同凝固的蜂蜜,将悬挂在天花板下的引力波干涉仪模型镀上一层暖光。莉娜正跪坐在地板上,用软布擦拭着那组精密的镜面,她的动作轻柔得像在为蝴蝶梳理翅膀,白色实验服的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一道浅色的疤痕——那是三年前在日内瓦强子对撞机实验室,为了抢救一台过载的探测器时留下的。我靠在操作台边,看着她发梢在灯光下泛出的金棕色光晕,忽然想起上周在旧书市场淘到的一本19世纪天文学图谱,里面描绘的猎户座星云就有着相似的色泽。
“最新的毫米波扫描结果出来了。”我的声音打破了实验室的寂静,手里的平板电脑屏幕映出复杂的等高线图,那些由无数个0和1转化成的色彩波纹,正在屏幕上以纳秒为单位刷新。莉娜闻声抬头,眼镜滑到了鼻梁中部,她习惯性地用指关节推了推镜框,这个动作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在惠勒研讨会上做报告,紧张得不停调整眼镜的样子。
她接过平板时,指尖触碰到我的掌心,那瞬间的温度让我想起今早她放在我办公桌上的热可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玻璃流下,在桌面上画出弯弯曲曲的轨迹,像极了我们此刻正在研究的黑洞辐射谱线。“史瓦西半径对应的事件视界边缘,辐射强度果然和质量成反比。”莉娜的目光落在屏幕右下角的拟合曲线,食指轻轻划过那条呈现负相关的蓝色弧线,“你看这个梯度,完全符合贝肯斯坦-霍金公式的预测值。”
我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转身打开了实验室的全息投影仪。天花板上顿时浮现出一片璀璨的星野,中央位置悬浮着一个漆黑的球体,边缘环绕着一圈微弱的橘红色光晕——那是我们根据最新数据建模的恒星级黑洞。当莉娜走近时,她的身影穿过投影的光子层,发丝间仿佛缀满了坠落的星辰。“记得吗?在加那利群岛的那个雪夜,你说黑洞像宇宙的沉默诗人。”她的声音被星野的背景音轻微放大,带着一种空灵的回响,“现在看来,这位诗人其实一直在低语,只是我们以前听不见。”
全息投影的黑洞模型开始旋转,赤道面的吸积盘发出模拟的X射线光芒。我伸手调高强度参数,那些原本不可见的量子涨落光斑逐渐显现,像附着在黑洞表面的萤火虫。“按照量子场论的描述,所谓的真空从来不是空的。”我指着投影中不断湮灭又重生的虚粒子对,它们在事件视界附近的行为被放大了亿万倍,“就像这片空间,看似平静,却时刻有引力场和电磁场的涟漪在涌动,就像……”
我的话语顿住了,目光无意间扫过莉娜放在操作台上的速写本。那上面画着今天早上的我——趴在计算纸上打瞌睡,嘴角还沾着咖啡渍,旁边用花体字写着:“沉睡的狄拉克,梦里在解克莱因-戈尔登方程。”此刻那些跳跃的虚粒子,在我眼中忽然有了具象的形态:它们像极了我们之间那些未说出口的话语,在沉默的间隙里不断生成又消失,却在时空的基底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扰动。
“像我们之间那些没说完的话?”莉娜忽然接过话头,她总是能轻易捕捉到我思绪的轨迹。她拿起桌上的激光笔,红色光点落在全息黑洞的事件视界边缘,“你看,当一对虚粒子对在这里产生时,其中一个被吸入黑洞,另一个就能逃脱——这多像我们那些被现实困住的念头,总有一个能挣脱束缚,变成真实的光。”
她的比喻让我想起上个月在剑桥的河岸。那天我们沿着康河散步,莉娜弯腰捡起一片银杏叶,对着阳光说那上面的叶脉像极了广义相对论的时空曲率图。而现在,她用激光笔划出的轨迹,在全息投影中形成一道明亮的弧线,如同那天银杏叶边缘的金色光晕。我忽然意识到,她总能将最抽象的物理概念转化为触手可及的意象,这种能力像一种魔法,让冰冷的公式有了体温。
“还记得惠勒导师说的‘黑洞无毛定理’吗?”我走到投影前,伸手穿过那片代表量子涨落的光斑,指尖感受到全息投影特有的微凉触感,“他曾坚信黑洞除了质量、电荷和角动量外一无所有,可现在这些辐射告诉我们,黑洞不仅有‘毛’,还有温度,有熵……”我的声音渐低,脑海中浮现出导师临终前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失望,只有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好奇。
莉娜关掉了激光笔,星野投影随之黯淡,只剩下中央那个漆黑的球体,边缘的辐射光斑在琥珀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她走到我身边,肩膀轻轻靠在我的手臂上,这种无需言语的亲近让我想起无数个并肩工作的夜晚:在智利天文台的穹顶下共享热可可,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图书馆里为一个公式争论到深夜,在自家公寓的阳台上看流星雨时,她忽然指着划过的光点说那是某个高能粒子在大气中的衰变轨迹。
“你知道吗?”莉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沉浸在回忆里的温柔,“第一次在惠勒的研讨会上见到你,你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领口还沾着墨水。当你站起来反驳贝肯斯坦的学生时,我注意到你袖口露出的手表——那是块很旧的精工表,秒针走动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特别清晰。”她顿了顿,抬眼看我,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父亲留给你的遗物,对吗?”
我惊讶地看向她。这块表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表带内侧刻着的“1979.6.12”是父亲去世的日期。莉娜只是微笑着,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金属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枚磨损严重的怀表,表盘上的罗马数字已经模糊不清。“这是我祖父的,他是位钟表匠。”她用指尖轻轻抚摸着表盖,“他常说,每块表都是一个微型宇宙,齿轮的咬合就像星辰的运转,而发条的张力,就是时间本身的引力。”
我们沉默地看着彼此手中的旧表,金属的冰凉触感在指尖蔓延,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温暖的联结。实验室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远处走廊的地砖在深夜里偶尔发出细微的爆裂声,这些平日里被忽略的声响,此刻却像极了量子场论中描述的真空涨落——那些看似无序的背景噪音,实则是宇宙最基本的心跳。
“所以,真空不是空的。”我忽然开口,视线从怀表移向莉娜的眼睛,“就像我们的生活,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总有各种场在作用,引力场是过往的记忆,电磁场是未说的情愫,它们的涨落构成了我们之间的‘真空态’。”我想起早上她留在我咖啡杯下的便签,上面画着一个微小的黑洞,旁边写着:“即使是事件视界,也挡不住霍金辐射呀。”
莉娜笑了,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像极了我们在冰岛看到的新月,浮在极光涌动的夜空中。“你这算是在用量子场论向我表白吗?”她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我的腕表,秒针的走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按照你的比喻,那我们之间的‘辐射温度’该怎么计算呢?是不是也和‘质量’成反比?这里的‘质量’,大概是指我们刻意保持的距离?”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中映出过往无数个瞬间:在哥本哈根的雨夜,我撑着伞送她回宿舍,故意走得很慢,希望雨能下得久一些;在东京的学术会议上,她穿着和服参加晚宴,我盯着她发髻上的珍珠发簪看了整个晚上;还有昨天傍晚,她在实验室煮泡面,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我伸手帮她擦拭时,指尖触碰到她温热的脸颊。
“或许应该用反平方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伸手握住她拿着怀表的手,“距离越近,场强越大。就像现在,”我轻轻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樱花洗发水香味,“我能清楚地‘探测’到你指尖的电场,还有……心跳产生的引力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