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日光洒落在紫禁城里,莺莺燕舞的宫城已经不复往日的喧嚣。
鸾敞小道上宫女太监的哭泣声、吵闹声不绝于耳,六宫娘娘们拥挤着窄小的寝殿收拾金枝玉叶的首饰,万岁爷已不知道躲到了何处去,皇城一片熙熙攘攘,全然不见天子脚下的威严与气派。
京城里,街头巷尾四处是哭天喊地的难民,有收拾好细软刚踏出家门准备南逃的百姓一瞬间就会被难民扑倒在地,也有因看见一块发霉四五天的干饼而大打出手争相抢夺的乞丐,更有易子而食宰马果腹等屡见不鲜的惨剧。
人间地狱。
一派末世的凄凉。
城外,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一排排、一纵纵井然有序的八旗铁骑长龙般的排列开来,骑兵与战马身上的盔甲在日光映射下曜曜生辉,骑兵提着马刀揪住马缰绳闪烁着乖戾的神采,战马垂着脑袋踢着马蹄十分焦躁的吸着鼻子。
骑兵背后,一台台小土丘般的投石车被步兵推上前来,吱嘎吱嘎的轴承转动声音充斥在战场上。后面数十个方阵数以万计的清军漫山遍野的排列在城池四周,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中军傲然挺拔的‘清’字旗帜瑟瑟的随风摆动,上面的漆金大字像是飘摇在波涛中,百折不挠。
有孤鹰从人群上方飞过,发出凄厉的叫声,俯视着大地上这场同一种族的自相残杀。
城墙上,筋疲力竭的明军或倘或倒在地上,手中的兵器在几次拼了命的守城战役中已经抹去了锋锐,坑坑洼洼的多出不太称眼的缺口来,根本来不及磨平。
时不时的有将官指挥士兵搬运火药或抬送伤员,守城的主将已经跑了两个,西城门这边还在苦苦坚守的城门守将徐将军已经撑了三天三夜,守城士兵在清军潮水般的进攻下已经损失十之八九,他们都清楚可能自己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青色甲胄的徐将军拖着佩剑沿着城墙巡视了一圈,景象惨不忍睹。
城外有虎视眈眈的外敌,城内有自相残杀的难民,朝廷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个国家已经无可救药,即便是救世主也已经回天乏力了,自己这……算是愚忠吗?
徐将军有些清稚的面庞闪过一丝绝望,清澈无比的瞳孔此刻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阴翳,喃喃自语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呵呵,哈哈,王昌龄啊,我徐某恐怕是真的不行了,纵是项羽转世,此刻也难一敌巨鹿之力;纵是张飞再生,也不再有长板桥尽显神威了。但,大明,吾自当与汝同生共死!”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邶风·燕燕》
徐将军是被上一位守城将官临危授命接任了守城的职责,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刚刚从武当下山加入到军中两三年的光景,就要经受这样一场史无前例的考量,一场空前绝后的改朝换代,目睹着自己的国家被外贼一点点摧毁。
纵负扛鼎之力,却无救国之机。
一切,都是命数。
“报——禀徐将军,南墙头那边有流民企图强开城门,逃出城去,现在有越来越多的难民已经闻讯赶过去,我们守门的将士快顶不住了。”有士兵快马加鞭赶过来汇报。
“备马,我一人足矣,你们继续勘察敌情,谨防清军趁机夺城!”徐将军沉声喝了一句,便两三步跳下城头跨在马上,马蹄声踏踏的往城门赶去。
“我乃京城戍卫游击徐将军,请远离城门,否则,军法处置!”徐将军一面扬着马鞭冲向城门一面远远地喊道。
“城都快破了,还不允许我们逃命,留在这里等死吗!”有人在人堆里吼道。
“就是啊,城里那些王公大臣们前些日子就送自己的家眷离开了,现在我们要走为何要拼命拦着,难道是要我们做炮灰吗?”其他人纷纷应和。
徐将军看着义愤填膺的难民们,看着他们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手里紧攥着长枪的五指微微有些松动。他何尝不知道凭现在明军的实力是全然不可能守住京师的,城破只是旦夕之间的命中注定。
清军前后发动了仅是试探性的几次攻击,便将守城官兵打得支离破碎,清军想要一步步瓦解守城官兵的意志。他们自然知道无论一个国家再怎么腐朽,逼到尽头山穷水尽也是会奋起反抗的,因为他们自己就是从白山黑水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因此多尔衮想要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果实。
“报——禀徐将军,清军又要准备攻城了,这一次敌方主力在我们西城门这边,我们恐怕守不住了哇!”有探子推开人群冲进来慌张道。
“什么,这下完了,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吗?”
“快开城门啊,他们还没杀过来,咱们趁乱逃出去啊!”
“咱们恐怕走不掉了啊,横竖都是个死,要不咱们弃城投降吧,兴许有一线生机。”
难民们又一次骚乱起来,这一次更加激烈,他们推推搡搡着已经往城门挪过去,把守城门的士兵被暴乱的民众推倒、踩踏,兵器摔落在地上,城门眼看就要被打开。
“你们都给我停下,停下!”
徐将军右臂高举起长枪十分悲愤的吼道:“我大明朝迄今为止立国数百年,前有太祖北征元贼,然有戚将军东讨贼倭,后又王先师杀敌殉国。数百年的辉煌哇,难道到得今天我大明朝就没有一个有血有肉的真男儿了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眼看北贼就要踏破长城闯进我们的大好河山,他们所带来的只有杀戮和抢掠。
他们是女真而我们是汉人,今天我们逃了,留下这座千疮百孔的帝都苟延残喘,来日,女真人的马刀就会架在我们的同胞、你们的妻儿老小、整个华夏民族的脖子上,那时候,逃到哪里是个头啊!
试想一下,国都没了,哪里还有家!
今天,我们就守在这座城里,这座百年帝都里,拿出我们汉人的气概来,打退清贼,各地勤王的援军明天一定会到,袁大帅也会从山海关赶来,所以,我们誓死不做亡国奴啊!
在下虽为儒将,却愿提手中长枪荡涤侵略之贼,精忠报国,纵死何妨!”
一瞬间,有鼓声在城门楼上响起——
咚——
咚咚——
咚咚咚咚咚!
城墙上、城门楼,鼓声四散开去,像是一阵一阵的雷声抨击着在场每一个汉人的胸膛,仿佛,有一股久违的热血在他们胸中迸开、燃烧,击鼓的士卒是一个在昨日厮杀中断掉一只胳膊的独臂人。
虽然只有一只手,但是他敲得很拼命,像是要把自己的能量都榨干出来,他悲戚的大喊着:“兄弟们,女真人欺我汉人软弱如绵羊,如今真的到了生死较量的时候,我们汉人在中原住了上千年,此刻弃城而去,还能去哪里啊!我们,不能做亡国奴的啊!”
一瞬间,有人仿佛在耳边听到了襁褓中自己孩子的哭喊,有人听到了自己七十岁老母亲慈爱的唠叨,有人听到了今日一战后女真人残忍屠戮妻儿老小的嚣闹!
“誓死不做亡国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