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越烧越大，已经牵连了其他的院落，眼看就要将这百年的庙宇一口吞下，彻底烧毁。

那些僧人终于反应过来，这场火实在是烧得太大了，若是任由这火烧下去，怕是这寺庙和人就不能两全了。

他们一开始还妄想着去打点水，把火扑灭，好歹将寺庙留住，这样等火停了，他们还有个住的地方。

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能打到的那点水，压根不够扑灭他们所点起来的火。

在然后，和尚们一边喊叫着救火，一边商量着把佛像留下，毕竟只要佛像还在，等火烧干净了，那么还能看着菩萨的庇佑，信众的香火维持一段时间，至少能把烧毁的寺院再次建立起来。

何况，在大火中金身留存，也是一桩佳话，是个捞钱的好手段。

可惜火越少越大，很快，连那金身都被大火环绕，难以自保了。

我本想救下正殿里的观音像，可是我转念一想，与其让这些贪心的僧人继续供奉观音，借着他的名头四处捞钱，还不如就此一把火烧了干净，这样虽是毁了一尊像，却好歹能留他一片清净。

我忍下保留佛像的心，眼看着那尊金像在火中融化殆尽。

再后来，那些奔忙的僧人明白过来，这火是浇不灭了。

他们开始冲进院子里，抢出自己的积蓄来，试图留住最后一点积蓄，给自己谋个生路，寻个去处。

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些僧人还来不及翻找，火就袭击了院子，将他们的生路彻底包围。

终于，大火围困中的僧人们明白过来，再不跑，他们就连命都保不住了。

这一场大火，烧到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

最开始点火的僧人悔恨不已，在大火中哭着顿足，一边跑一边恨恨道：“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啊！”

在这样一场大火中，只有那老僧临危不乱，他看着自己辛苦经营了百年的寺庙付之一炬，不仅不心痛，反而越笑越疯，浑身是火地跌跌撞撞笑道：“我六岁入了佛门，随着师父剃度出家，从此再没吃过一口肉……”

他看着身后的大火，手里攥着玄奘当初从袈裟上撕下来给兔子包扎的那一块碎步，满眼怨毒地自言自语：“肉可真好吃啊……”

“可是要杀生，师父不许，我就再没吃过了。”

他说着，贪婪的看了一眼头顶被火烧破的夜空，喃喃自语：“这世上好的东西都是要人命的。”

这时，他身后的大殿轰然倒塌，他却一点也不为之动容。

他攥紧了那块碎布，在大火里咳嗽了两声，又说道：“师父说，要念经，入定，可惜我天生愚钝，念了九十年的经也没能入定，眼看着我就要死了，我不甘心啊，我没见过佛，佛没见过我，甚至连句话都没和我说过……”

“我怎么能甘心，怎么能甘心！九十载春秋，九十载啊！我放弃成家立业、放弃所有世俗的追求，我就在这山野里困了九十载，我什么都没得到！”

他说到这里，自嘲的笑了笑，再也走不动了，颓然坐在地上，道：“因为不甘心，我向山中精怪求助，和那怪物做了交易，我又求了一百年的寿命。”

“这一百年我早已老朽，我熬得痛苦不堪，一年，两年，三年，佛还是没有出现……”

“一百年又过去了。”

老和尚说到这里，举起了手中那袈裟的一角，在大火中细细观看着。

他自言自语道：“二百七十年过去了，我都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我要是年轻的时候下山，或许就能见到这么好的东西了。可惜我已经太老、太老了，连这山路都走不动了。”

他像是腐朽的枯木似的，一点点倒在了地上，被烈火包围着，仰面看着头顶已经不见星星的夜空，嘲讽地嗤笑了一声：“我若是下山去寻那人世的富贵繁华，或许到了如今，我也穿上这宝贝袈裟了，我也功名满身、名誉过人了吧！”

这时，一阵大风刮起，烈火吞噬了他。

老朽干枯的老和尚被大火彻底吞没，甚至连挣扎都没来得及，只是临死前死死攥着那一角袈裟不肯放手，直到和那袈裟一起彻底化作灰烬。

救火的和尚们看到了这一幕，忽然一起纵声大哭起来，大喊道：“师祖死了，师祖死了！”

其他救火的和尚纷纷停下了手，彻底在大火中绝望了起来，他们跌倒在烈火的边缘，看着化作灰烬的寺庙，哀恸之声四起，纷纷哭道：“师祖死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我听到那老和尚临时的灵魂轻声说道：“太好了，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当然，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死了之后，他的灵魂浮了起来。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都会浮得很高很高，因为灵魂是很轻的存在。

我走在集市上，经常可以看见某处浮起了一个人，我就知道那里有一个人死去了。

但是老和尚的灵魂实在是太重了，他浮不起来，只能微微双脚离地，在空气里跌跌撞撞地沉浮着。

他死后醒来的一瞬间，发现自己的尸体已经被大火吞没了，他又急忙看向自己的手，发现自己两手空空，连最后紧攥着的袈裟至宝也没了。

他害怕起来，又去寻他那些徒子徒孙，他毕竟死了比活着的时候轻便多了，一瓢就到了其他僧人身边，着急地摇晃着诸人，却发现没有人能看见他，只好四处乱跑，四处乱叫，惊恐地喊着：“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他那副着急又害怕的样子，说道：“就是这么回事，你死了，还没人来收你。”

老和尚猛然听到我和他说话，吓了一跳。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说道：“你能看见我？”

我看着他那副又害怕又绝望的模样，说道：“你一定以为，人死万事空，一切就都可以了结了，对吧。”

老和尚讷讷不敢言。

我说道：“蜉蝣活得那么快乐，是因为他们朝生夕死，以为日落过后就是终结。”

“可惜，没有一个蜉蝣知道，日落之后，是漫长的夜晚。”

“度过了夜晚，又是春夏秋冬，是日夜轮转，周而复始，永不终结。”

我凑近了那老和尚惊惧的灵魂，说道：“喂，死老头。”

“说来你可能不敢信，可惜死只是生的一部分罢了。”

老头先是害怕，继而又狂喜，一把抓住我，问道：“施主，那你说，既然有轮回，世上也有神佛存在，是吗？”

我耸了耸肩，道：“那当然。”

老和尚笑了起来，高兴地说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死的不冤枉，我知道这世上有神明了，我这辈子没有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