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
义重如山 雪吟含泪慰李莉
情深似海 掬贤冒险进蓉阳
一九七一年十月二十三日,这天是吴琪去世三周年了。半个多月了,太阳从没露过脸,小雨稀稀啦啦地下着,太阳老爷可能是生了病,躲到哪里去医治谁都不知道;看漫天灰朦朦雾腾腾的样子,这太阳老爷是一时半会儿不会治愈出院的。
白森披起一块塑料布,对白雪吟说:“雪吟呐,让你弟弟、妹妹都找点遮雨的东西,咱们走吧,也别等天晴了,我看这天头是晴不了啦。”
白雪吟找把伞给白雪莲,自己也拿了把伞走出来。
白森没有看见白雪峰,问:“雪峰呢?”
白雪吟说:“他没请下假来,今天他们班级有个重要活动,任何人都不给假。”其实白雪峰昨天一夜就根本没回家来,她怕白森生气,只好替白雪峰说了谎。
山路很难走,路滑不说,到处都是露水,带的雨具根本用不上,反而成了累赘。爷三个全身都湿透了。白森依然如上次跟白雪吟来安葬叶亚芬时一样,在前边开路,白雪吟跟在后边,白雪莲在最后边。白雪莲小声的叫住白雪吟,白雪吟回头拿眼睛看着她,意思是问白雪莲有什么事。
白雪莲笑着拉住白雪吟的衣襟,白雪吟停住了脚步。
“是不是走不动了?”白雪吟问。
白雪莲摇摇头说:“这才走几步道啊。”白雪莲看一眼走远了的白森,压低声音“姐姐,看你全身衣服都包紧在身上了,从后边看真好看,高条的个,细细的腰,那屁股圆圆的显得好大啊!”
白雪吟笑了:“傻丫头,还有心思品评别人,看你那身湿衣服不也是裹在身上吗?看你那胸部、小屁股不也都是鼓鼓的吗?”白雪吟说到这,忽然想到白雪莲和国文革的关系来。两个人会是什么样子了呢?白雪莲提前下乡,说是早下去早回来,实际都是国文革的主意,国文革这个人可是越来越尖滑,不过他只要真心爱雪莲就够了。
白雪莲见白雪吟默默的不说话,问:“姐姐,你还想妈妈和叶姨吗?”
白雪吟说:“能不想吗?特别是妈妈和叶姨刚走那一年,我天天做梦都抱着妈妈和叶姨哭啊,咱妈妈和叶姨没享一天福哇。”说着,白雪吟流下泪来。
白雪莲也很难过,含着泪说:“我也是,有时我甚至想,说不准哪天妈妈和叶姨两个人还会回家来,我总觉得妈妈和叶姨好像没有死,她还活着,而且,每天都在我们身边看着你们。”
走在前边的白森也没听清两个女儿在后边说什么,以为有事,他站住脚,等两个女儿走近了。他问:“什么事?”
白雪吟流着泪说:“我和雪莲想起我妈妈和叶姨了,正难过着呢!”
白森劝慰两个女儿,也是宽慰自己:“唉,人死不能复生啊,活着的人是希望死者有灵魂存在的,不过,咳,这只能是一种愿望吧,生死相隔两茫茫,活者能知死未知啊!人哪,早晚都有这一天。只要能平平安安的活,平平安安的死,也就算一生幸福行了,百姓何求啊!不要象你妈妈和你叶姨那样,生得痛苦,死而遗恨,一堆黄土,其心难安哪!”
快中午了,父女三人来到吴琪和叶亚芬的坟头处,让三个人大吃一惊,吴琪和叶亚芬的坟头前豁然的立着两块石刻墓碑,左边的墓碑上边刻着隶书体字,与原来那木板墓碑字体一样,内容也一样;右边的墓碑刻着“侠义女子叶亚芬之墓”。在两块墓碑前还有新烧的纸灰,虽然被雨水浇过了,但还是清晰可见,另外还看到有供品和一堆野山果子。
白森站在那里呆呆的,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偷偷拉过白雪吟低声问:“你妈妈顾掬贤不知道这坟地吧?”
白雪吟说:“这坟地我妈妈应该是不知道,不过,在我去山里以前,我顾妈妈就知道我妈妈去世了,她问我妈妈得的是什么病,还知道我有弟弟和妹妹呢,我也向妈妈讲了叶亚芬阿姨的事儿。”
白森深感不解,他自言自语:“难道会是你顾掬贤妈妈到这来过了?她是怎么知道这坟地的呢?她不会知道坟地呀!不会是顾掬贤来的吧?是你姑奶奶顾济秀来了?”
白森打开用塑料包得严严实实的一捆黄纸,供品,还带了点酒,都摆放好了。白雪吟和白雪莲跪在那里烧纸。
白森站在那里,沉痛的自言自语说:“其人虽已没,千载有馀情啊!吴琪呀,亚芬哪,孩子们给你姐俩送钱来了。你们姐俩还好吗?阳世间说不清的事,到阴间可以说清了吧?”
白雪吟烧纸时,发现在自己左膝旁边有一只被雨淋湿的手帕,她偷偷的拾起来攥在手里。她断定这是妈妈顾掬贤或者姑奶奶顾济秀来过了,因为在九华山好象见到奶奶和妈妈用过这手帕。可是,妈妈和姑奶奶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呢?是妈妈和姑奶奶一同来的吗?她再仔细查看,又发现一个烟头,这么说不是妈妈和姑奶奶来的呀,她们不可能吸烟啊,可这手帕确实是妈妈和姑奶奶的呀!白雪吟倒是看到弟弟雪峰偷偷地吸过烟,说是吕艳艳给他从家里拿的,难道是弟弟跟吕艳艳两个人来过?想到这,她内心倒是有了几分安慰,尽管弟弟淘气,不好好念书,有时甚至还跟爸爸顶几句嘴,但弟弟毕竟才十六岁呀,难得他有这份孝心;可见弟弟内心深处也是有许多悲苦和伤怀的啊,只是他不说而已。
回到家已是下午三时多了,白雪吟熬了姜汤让白森和白雪莲都喝些,别感冒了,又跟雪莲两个人烧了饭菜。
吃过饭,白雪吟说:“雪莲啊,把碗都收拾好,我得去上班了,六点钟我要上机播音。你明天头午回林场吗?”
白雪莲点点头:“嗯,头午回林场!你在林场要照顾好自己哦。”
白雪莲笑着说:“姐姐,你就放心吧,还国文革呢,谁也不敢欺负我。”
在县广播站门口,白雪吟看到李莉愁眉苦脸地站在一个隐蔽处,见了白雪吟,她抬起头盯着白雪吟,泪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白雪吟看李莉那神色知道是发生大事了,或许是她奶奶去世了,因为头几天她就说奶奶住院了。
李莉上前拉住白雪吟的手,竟然抽泣起来,说:“雪吟姐,今晚你下班后,我在去顾家大院的出城路口——八角亭中学那里等着你,跟你说点儿事。”
白雪吟焦急地说:“什么事,你快简单说两句,我怪着急的。”
李莉擦着泪,说:“也没什么大事,你别着急,好好播音,小心别出错。我告诉你吧,是我找对象的事。”说完扭身走了。
白雪吟见她忧郁着脸,知道肯定是发生了让李莉特别伤感而又难以解决的事情。快到点了,她只好进广播站院里,向播音室走去。
白雪吟强坚持播音完了,几次险些出错,她收拾好稿件就匆匆地走出播音室。一路小跑的来到八角亭中学,李莉看到白雪吟,也向她这边走过来,两人出城向顾家大院走去。
白雪吟焦急地问:“怎么回事,快说,什么找对象啊?那男的是谁呀?是不是孟克啊?”
李莉抽抽噎噎的好半天才忍住冲动,说:“今天上午广播事业科科长找我谈话,他先讲了沈默久勇救少年的英雄事迹的影响,不但是蓉阳县学习的榜样,也是省里学习的榜样,连国家的大报纸都宣传了他的英雄事迹。还说,我们平时总说要学习革命精神,要立竿见影,要学英雄,热爱英雄,可沈默久这位英雄至今还独身,县领导研究决定让你李莉跟沈默久生活在一起,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也是你李莉的光荣。可以更好的体会英雄的伟大精神境界,向英雄学习。”
白雪吟头嗡的一声,几乎站立不稳。听顾掬贤妈妈说,当年也是有人借组织决定让她嫁给吕向阳的,为了躲避这件事妈妈才提前和爸爸周安瑞结婚了,结果造成走死逃亡的悲剧。怎么?今天,又有人以组织的名义……她两手死死的抓着自己的头发——难道这,这些人凭着组织之名就可以随随便便的强奸民意吗!平静下来后,她还是有些疑惑,李莉才刚满二十岁,那些人难道会有这样的决定吗?是不是李莉理解错了呢?她问:
“让你跟沈默久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让你嫁给他沈默久吗?”
李莉流着泪,咬着下嘴唇点点头。
白雪吟气得两道又黑又细的长眉立了起来,咬着牙说:“不干,他沈默久是什么东西,外边人都叫他‘什么狗’,他那英雄事迹说不定还是编造出来的呢,人家那司机的老婆还上省去说道过这事。再说,他沈默久就是真的那么干了,算什么英雄,是英雄我们也不干。”
李莉擦了一把泪,气忿地说:“要我命我也不会跟沈默久那种人,听我哥哥讲,彭婕还跟那沈默久不干净呢,可能有过那种事,沈默久实际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流氓。”
白雪吟显得冷静些了,她说:“你不同意就行了,婚姻自由,这是新社会,不是万恶的旧社会,你就没必要这么伤心哭泣了。”
李莉流着泪说:“雪吟姐,你还没完全明白这件事。那科长讲这是组织决定的,也涉及对待英雄的态度问题,我若坚决不同意那就思想有问题,就要让我下乡劳动锻炼,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白雪吟听如此说,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再说话。她想到忍气吞声生活在九华山的妈妈讲述过,旧社会姑奶奶一个好端端的良家姑娘被人硬拉去进洞房,后来逃跑出了家;建国初妈妈又遭到那么悲惨的下场;如今是社会主义新时代,红派们口口声声说为人民服务,可是哪个真正为人民服务了呢?他们凭什么把李莉这样一个涉世不深、刚刚迈进社会的好女孩要强行嫁给沈默久这种人呢?这跟旧社会的区别在哪里呢?旧社会那些当官的仗势欺人,新社会有些当官的打着组织的安排强行推行个人意志,这跟旧社会的官们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呢?那些仁人志士应该去研究探索如何真正人人都能平等,也用不着老是虚伪的说“还权于民”,实际上人民永远不会真正有权的,只要能人人平等这天下就少有悲剧了。
“雪吟姐,你咋不说话呀?”李莉焦急的问。
白雪吟拉着李莉的双手,非常无奈地说:“小莉呀,姐姐能说什么呢?安慰你又有什么用呢?我想有一点是应该特别明确的,宁死也不会嫁给那个流氓,婚姻的事是我们自己的事,应该由我们自己做主。先明确了这一点,然后再想想能不能有这样的办法,既不嫁给他沈默久,又能保住工作,否则被开除了,到乡下去,也照样受欺侮,可能比城里有过之而无不及呀。你不是说有的队长就奸污女青年吗!”
李莉无奈地说:“我想了一头午,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你跟家里人讲了吗?”白雪吟问。
“我奶奶病重住院,我想先不给她们添乱了,就没讲。”李莉说。
白雪吟想了想,说:“小莉,我看咱们先拖着他们,就说你奶奶病重,等过一段时间跟家里人讲这事;这么大的事不能不征求家里人的意见,你回去先要跟方妈妈讲这件事,尽管她退二线了,毕竟当过县级干部,也许方阿姨有办法解决。最后解决不了,开除就开除,我也不干了,陪你一块下乡去。”
李莉激动得抱住白雪吟说:“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白雪吟气忿的说:“长得好看点是受之于父母,为什么那些臭男人总是打咱们的坏主义,小莉,现在是有些人玷污了我们的党,玷污了组织,咱们要奋起自卫,宁死也要抗争到底。”
天黑了,两个人分手了。
白雪吟心事重重,从李莉这件事她感觉到周围有一种无形的又非常强大的挤压,从爸爸所受的打击和迫害看、从现在的“文化学习活动”看,她感觉不到这所说的优越性究竟体现在哪里?人活在世上,丝毫没有安全感,少数人得意横行,捏造个罪名就可以让你成为“特殊身份的人”,什么这个分子、那个分子的,还有这个派、那个派……受尽折磨和污辱,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这“文化学习活动”到底要干什么?连那些人们敬仰的出生入死打江山的老革命、老干部都不放过,把一些莫须有的什么“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三特一叛、执行错误路线……”等罪名强加到这些九死一生的老革命者的头上……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白雪吟来到家门口,轻轻地敲敲门,是爸爸白森来开了门。
白森说:“雪吟哪,到我屋来,我把饭菜给你端我那屋去吃吧?”
白雪吟说:“不了,我就在厨房吃吧,吃完饭要休息,有点不舒服。”
白雪吟实在打不起精神了,她为李莉的事担心,也为自己担心,甚至更大点说,为深山峡谷中的姑奶奶和妈妈曾发生的悲惨往事的重演而担心。
白森神秘的笑了,说:“听我话,到爸爸那屋去,一定要到爸爸那屋去。你,你们——”
白雪吟听白森如此说,简直惊愕了:爸爸这是怎么了,今天说话怎么这样蛮横呢?而且表情也有点怪怪的。爸爸是不是又遇到什么事情了?
白森很激动,话似乎也说不太准确了。
白雪吟怀疑白森是不是精神上出了问题,问:“爸爸,我是谁呀?你知道我是谁吗?”
白森大笑起来:“你这傻丫头,你是我女儿雪吟吗?怎么这样问呢?我难道老的连女儿都认不出了吗?快去我那屋吧,去了你就知道了。”
白雪吟迟疑地来到白森的房门口。她想,爸爸今天是怎么了呢?她犹豫着,轻轻地推开门,进到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