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得旨便私自率军西归,无异于叛反隋庭,司马德戡语出惊人,直吓得裴虔通一身冷汗,哆嗦说道:“大人的意思,莫非是煽动骁果变乱?”这谋反之路,一旦走上,便无回头,不过司马德戡决意已定,犹然斩钉截铁说道:“正是。事到如今,莫非你尚有更好的主意?”裴虔通迟疑半晌,终还是点头说道:“不错,与其留在江都坐以待毙,不如与骁果西归,一同回关中去。”司马德戡说道:“今番起事西归,人众越多越好,你我明日就去城中转相招引,朝中文武,但凡关中籍的,多拉一个算一个。”不过裴虔通似乎犹有顾虑,又说道:“那宇文大人那里......”司马德戡说道:“他兄弟二人受宠于陛下,又有荣华富贵在身,岂甘弃之而去,此事尚得瞒着他兄弟二人。”眼下隋室江山道尽途穷,谋生确实也只有靠自己铤而走险,裴虔通听罢,亦不再犹豫,抱拳说道:“卑职明白了。今日起我等就以司马大人马首是瞻,共取生路。”说罢他即辞了司马德戡离帐而去。
裴虔通一走,司马德戡德戡独留帐中,想着此番西归,生死难料,而此前一番功名,至此也算是付诸东流,他倍感失落,这就唤人取来酒水,自斟自饮起来。酒过三巡,眼花耳热,醉意撩人,遐思骤起,司马德戡忽又想起了那日在水榭台上一夜缠绵,玉软花柔,云娇雨怯,又怎不教人心慕手追,恋恋难舍。自那日后便再无鱼蔓云消息,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司马德戡放不下心中惦念,于是便走出帐来,径自走往那夜寻欢的酒楼。
寂寂长夜,如今江都已全城宵禁,街道上除了巡逻卫兵,也见不到任何人影,不过司马德戡乃是骁果副统,出入巷陌,自然也无人会来盘查。他走至那间酒楼前,却见酒楼业已打烊闭门,不禁苦笑一声,心中自嘲,不知自己何时也变得如此扭捏,迷恋起儿女情长来,鱼蔓云第一次只为保命脱身,第二次也无非有求于人,彼此都是逢场作戏,图个一时快活,又何必太过在意。想到此处,司马德戡转身欲走,却闻有人说道:“司马大人终于来了,我在此可是等候多日了。”这声音正是鱼蔓云,司马德戡立刻回头看去,只见她着了一身夜行衣自墙角拐出,又走上前冷言讥道:“千牛卫李氏兄弟死于非命,不知下一个是否该轮到司马大人了呢。”鱼蔓云开口便一语道破他心中忧虑,司马德戡甚是不快,哼了一声说道:“江都宵禁,到处有军士巡逻,你一个钦犯,在此若是被人捉去,我可保不了你。”鱼蔓云噗嗤笑道:“司马大人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倒还有这闲心来管我的事。”司马德戡本就心烦意乱,又经她冷嘲热讽,禁不住恚怒而道:“你也莫逞一时口快。料你在此等我数日,必有所图,就直说吧。”鱼蔓云一脸忧容,又凑到司马德戡耳边,怨声说道:“司马大人那夜竟然狠心不辞而别,真教人伤心。”司马德戡听罢,心旌摇摇,按奈不住,便想伸手去揽她腰肢,却闻巷子尽头严柝声响,隐约有脚步声往这里过来。
鱼蔓云听得更声,一把拉起司马德戡衣袖说道:“巡夜的卫士将至,此地不宜久留,司马大人先随我来。”说着便拽着他躲进酒楼拐角的小胡同里。两人隐在漆黑夜色中潜行,避开巡卫,绕了半个江都,直至千牛官邸之前,司马德戡满腹疑惑,驻足问道:“你带我来此作甚?”鱼蔓云上前推开府门说道:“李氏兄弟已死,家丁业已散去,府中无人,正可做匿身之地。”说着她已入门而去,司马德戡见状,一阵犹豫,亦随之而入。
司马德戡走入园中,鱼蔓云又回身探头出门张望一番,确认府外无人,这才关紧大门,上好门栓,而后即领着司马德戡同去府中卧房,在榻上一坐,方于他说道:“李孝常在关中变节,累其弟二人冤死,听说司马大人高堂兄长,似乎也在关中居住。”司马德戡料鱼蔓云多半又要劝他起兵弑主,但此刻他被鱼蔓云惹得欲火中烧,哪有心提及此事,只见他卸下盔甲,往地上一掷,便坐于鱼蔓云身旁,伸手挽住她纤纤细腰,淫笑而道:“今夜良宵美景,又无人打扰,你我莫谈如此煞风景之事,该当好好快活一番。”话音未落,他猛然一使劲直将鱼蔓云按倒在榻上。
花朝月夕易逝,醉魂春梦堪醒。不知觉间,已是鸡鸣五更头,天色渐亮,欢夜已尽。司马德戡半卧榻上,意犹未绝,转念又想到此番西去,与鱼蔓云便是天各一方,后会无期,不禁黯然伤神,于是他伸手轻抚鱼蔓云秀发,长叹一口气说道:“江都已经待不下去了,我打算率骁果军士西归,回关中大兴去,你不若与我同去吧,也好有个照应。”鱼蔓云听说他意欲率军离去,便知其心已动摇,此不正是顺水推舟,说反他的大好时机,于是赶紧说道:“昏主不死,你如何离得了江都。既然意欲举兵西归,当一不做、二不休,杀入离宫,取了那昏君狗命再走。”话虽如此,可毕竟杨广还是隋帝,司马德戡一个骁果副统,何来威望服众,让人甘愿与他去做这等公然犯上篡逆之事。况且宫中尚有禁卫军,城外亦有江淮军,一旦举事无人响应,内外交困,腹背受敌,那便是死路一条,这闯宫弑君与举兵西归,全然不可相提并论,司马德戡闻言思索片刻,说道:“弑君之事,非我所能及也,休要再提。”
其实司马德戡所虑,也不无道理,只是鱼蔓云满脑子全是报仇,哪想得那么多,她一听司马德戡再次推脱,心生不快,猛然站起身来,背过头去,一面整衣,一面恨恨说道:“早知你是这等贪生怕死之徒,也不用我枉费精力来寻你了。”司马德戡亦起身好言劝道:“天下已倾,隋室社稷将亡,离宫与大明寺两度遭人行刺,足见欲谋他性命者多矣,何劳你犯险动手。”鱼蔓云整好衣裳,转过身来,嗔目瞪着司马德戡,疾言厉色说道:“不手刃此贼,怎消我心头之恨。我今日且最后问你一次,你究竟助不助我入宫诛杀昏主!”司马德戡被鱼蔓云屡次劝说,也有些心烦,渐失了耐性,没好气地说道:“不必说了,我西归心意已决,你若体惜自己性命,便与我同去,但若是执意寻死,切莫拽我下水。”此言一出,鱼蔓云方知司马德戡根本未将她放在心上,恼羞成怒,破口骂道:“不想你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也怪本姑娘瞎了眼,竟会来寻你共事。”司马德戡哼了一声,不冷不热说道:“若非有求于人,鱼大小姐又怎甘心屈尊就卑,这不过游戏一场,何来情义可言?!”鱼蔓云面红耳赤,七窍生烟,直气得说不出话来,猛然扬手就是一巴掌往司马德戡脸上掴去。司马德戡也在气头之上,乍见一掌拍来,眼疾手快,举手一抓,正捏着她手腕,半空中将这掌给拦了下来。鱼蔓云一掴未中,更是火冒三丈,把手一甩,挣脱了司马德戡手心,大声呵斥道:“你这个无耻之徒,定然不得好死!”司马德戡已无意再与她胡搅蛮缠下去,躬身拾起他那副盔甲,夹在腋下,又淡淡说道:“今日不与你一般见识,西归之时,你若愿走,便来城东营中寻我。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罢他拂袖一甩,头也不回地出屋而去。
再说杨玄瑛与琴茹雩在城郊旧祠堂歇了两日,琴茹雩伤势已无大碍,两人便决定于这一晚摸黑再入江都城去。那暗道入口位于城外荒山野林中一个石洞之内,琴茹雩领着杨玄瑛在林中绕来绕去,方至洞前,她一面挥剑拨开遮掩入口的灌木杂草,一面说道:“此次行刺昏主失手,不知我身份是否暴露,今番入城,还当小心行事。”说话声中,她已打起火把,入洞进了密道。杨玄瑛亦紧随其后而行,边走边借着火光往洞深处看去,只见这暗道宽敞笔直,竟可供三四人并肩而过,且道内四周均有石砖砌墙铺地,一路平缓坦荡,步行而进,毫不费力。此工程造价不菲,亦花了不少心思,足昭琴茹雩报仇决心,令杨玄瑛禁不住问道:“据闻当年隋帝下扬州之时,亦临幸醉云居,那时机会更胜如今大明寺,琴姑娘为何不于当时动手复仇?”琴茹雩边走边说道:“那该是大业元年的事了吧,那时我尚在仙都宫陪着家姐。再说当时虽在宫中,可我亦无此武艺胆识,报仇只是痴人说梦。”杨玄瑛一愣,说道:“仙都宫?!莫非是先帝宣华夫人?”琴茹雩说道:“正是。杨广那厮始乱终弃,夺嫡登基之时屡次凌辱家姐,而后又将她打入冷宫,不闻不问。我犹然记得家姐晚年在仙都宫郁郁成疾,抱病卧榻之时,杨广一日都未曾前来探望,反倒是在她亡故后惺惺作态,不仅为她大修陵寝,竟还欲让我等陪葬。所幸老天有眼,有宫人事先得此消息告知于我,我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方才逃出宫来,留得性命为我陈氏一门雪耻。”
正说到此处,二人穿过一道石门,走入一座厅中,杨玄瑛忽闻石壁后隐约有琤琮泉流之声,便停下脚步转头去看,却闻琴茹雩说道:“上头是护城河,过了这座大厅,便在江都城下面了。江都水路纵横,这条密道也是依地下泉水出路而凿,所以开得也不算困难,只是未免引人注目,前前后后、断断续续也修了近两年吧。”看来琴茹雩为报此仇此恨,也是煞费苦心,不惜一切代价,杨玄瑛听到此处,自叹弗如。
二人继续前行,直至大厅尽头,忽然间墙上一副女子画像映入眼帘,而画前案上搁着一块灵牌上书:“扬州天媛琴茹雩之神位”,杨玄瑛见之大吃一惊,正待相问,琴茹雩却已回身于她说道:“我本名陈妙华。当年逃出禁宫,念想故国邦乡,便独自南下,怎想建康城早被拆平,遗民均已徙迁丹阳郡,我无家可归,流落到了江都,幸遇琴姑娘,得她收留,方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在醉云居中住了下来,而后白日练琴,夜间习剑,只为有朝一日得报这血海深仇。”说着她上前一拜,接着又一边前行,一边说道:“六年前琴姑娘不幸病逝,老鸨怕她这一走折了醉云居的招牌,硬是让我扮成她模样,用她名字继续留在醉云居中献唱卖艺。不过总算兄姐在天之灵保佑,五年前我在此登台之时,被萧摩诃之子萧世廉认出,他便暗中使重金买下了醉云居,将酒楼上下人等尽皆换去,并助我于此修密室,凿暗道,集旧部,共图报仇复国之事。”琴茹雩出生帝王之家,自小养尊处优,可流落江湖却又能矢志不渝,亦有十年砺一剑的毅力与决心,杨玄瑛只觉自己与之相比,总少了那份坚忍,易于动摇难定,她不禁倍感汗颜惭愧。
琴茹雩边走边说,不知觉间,便已走到暗道尽头,她上前打开一道石门,门后正是醉云居后院密室。两人入内巡了一圈,见鱼蔓云盔甲兵刃具在,却不见人影,二人甚是担心鱼蔓云安危,可一时间确实不知该上哪儿去找她,只得空自干瞪眼。琴茹雩走到瀑布后面,顺着水幕往外看去,见外面天色微亮,前院大堂依稀仍有灯火闪烁,于是说道:“萧世廉在城中布有耳目,我去前面楼上寻他问问鱼姑娘下落看。你就先在此歇会,等我消息吧。”杨玄瑛点头说道:“眼下江都城内到处都是隋兵戒严,陈姑娘此去千万小心。”琴茹雩说道:“无妨,酒楼中都是亲信旧部,不会有事。”说着她正欲转身离去,忽又想起事来,冲着杨玄瑛一笑说道:“琴茹雩之名被人呼的久了,竟也忘自己究竟是谁。不过总觉得还是被人唤作琴姑娘习惯些,杨姑娘不必改口称我本名。”杨玄瑛听罢,应声说道:“既然如此,小妹记下了。”
琴茹雩走后,杨玄瑛回到洞中原先就寝之处,寻回自己行李,整理一番,便倚在榻上休憩。想着适才琴茹雩诉的那遭身世,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但自己口口声声要替父亲讨回公道,可见到宇文博却又想抛去一切与他远走高飞,似这般左右摇摆,也难怪至此一事无成。想到此处,她心中一酸,宇文博毅然回绝她的模样又浮上脑海,无论昭明洞《金刚经》中那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亦或《大佛顶首楞严经》中最终还是抛去情欲,放下执着的阿难和摩登伽女,均似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直教她猛然紧咬唇舌,吞尽几欲夺目而出的泪水,把心一横,已然下定决心,此番入城,若是再遇见宇文博阻拦,定然不会手下留情。
杨玄瑛既然打定主意,心中豁然开朗,可正此时忽然一阵喧哗打破凌晨寂静,随后便有凌乱脚步与嘈杂吵闹之声自洞外而来。杨玄瑛赶紧走到瀑布后面,顺着水帘瞧去,竟是一队隋军骁果卫士百余人,气势汹汹,操刀引弓,将前庭主楼团团围住,瞧这情形,来者不善,定是来此查抄捉人。杨玄瑛大吃一惊,不过她见隋兵人多势众,亦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取出流云槊捏在手中,牢牢盯着洞外,全神戒备,以应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