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的葬礼在头七那天办的。王二蛋蹲在新垒的坟包前,看刘大爷把那截红头绳系在坟头的桃树枝上,风一吹,绳子像活了似的乱晃,跟十年前秀秀追着蝴蝶跑时,辫梢扬起的弧度一模一样。村里老辈人都说,这下秀秀该跟着爹娘的魂灵走了,可王二蛋摸着后颈的红印子,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昨晚守灵时,他分明看见坟头的土动了动,像有小爪子在里面扒拉。
“二蛋,来喝碗热汤。”秀秀她娘端着搪瓷盆过来,眼窝深陷得能装下二两酒。王二蛋接过碗,热汤的雾气里,他看见女人手腕上戴着串桃核手链,跟他从村庙顺来的那串,雕工一模一样。十年前秀秀失踪后,这女人就疯疯癫癫的,见人就往兜里塞桃核,现在突然清醒了,反而让他心里发毛。
“当年啊,秀秀老爱跟在你屁股后头跑。”女人突然开口,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盆沿,“她说二蛋哥哥会打弹弓,能帮她打树上的知了。”王二蛋手一抖,热汤泼在手上——他想起十四岁那年夏天,秀秀举着半块烤红薯追他,喊着“大哥哥分我吃”,结果被玉米秆绊倒,膝盖磕出的血,染红了裙摆的边角。
葬礼散了后,王二蛋蹲在村口石磨旁抽烟。赵四麻子骑着破二八路过,车铃铛“叮铃哐啷”响得刺儿,可这次他没像往常那样骂街,反而躲躲闪闪地看了王二蛋一眼,裤脚沾着新鲜的玉米须,跟秀秀坟头的那种一个样。
“操他妈的,这孙子有问题。”王二蛋碾灭烟头,想起三天前在村庙挖到的铜铃铛,跟赵四麻子挂在驴车上的那串,款式一模一样。十年前秀秀失踪那天,赵四麻子说他在镇上卖草帽,可刘大爷曾提过,那天晌午看见他的驴车停在玉米地东头,车辕上还缠着几缕红布。
夜里睡不着,王二蛋揣着菜刀摸进赵四麻子家后院。狗没叫,猪圈里的老母猪却在哼哼,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他贴着墙根走,听见西厢房传来“咔嗒咔嗒”的响声,像是有人在数钱。窗纸上映着个晃动的影子,手里举着个亮晶晶的东西,正是秀秀当年戴的铜铃铛。
“赵老四,你个龟儿子!”王二蛋踹开门,菜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赵四麻子猛地转身,手里攥着把镰刀,刀把上缠着褪了色的红布条——跟秀秀骨架上的那截,分毫不差。老人的脸白得像鬼,铃铛“当啷”掉在地上,滚到王二蛋脚边,里面卡着片枯黄的玉米叶,叶脉上的“救”字,被刀刻得深深的。
“你、你咋知道……”赵四麻子的镰刀往下滑,刀疤纵横的手在抖。王二蛋盯着他裤脚的泥印,跟秀秀留在庙门口的脚印,大小分毫不差:“十年前你在玉米地撞见秀秀,她认得出你的驴车铃铛,你怕她回家说出去,就——”他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像塞了把玉米秆,疼得厉害。
赵四麻子突然跪下,镰刀“咣当”砸在青砖上:“那年她捡了我掉的钱票,追着问是不是我丢的,我怕她看见我车斗里的假币模板……”老人的声音像漏了气的风箱,“我推了她一把,她撞在玉米秆上,后脑勺磕在石头上……”他突然抬头,眼里全是血丝,“我没想杀她啊!我把她埋在第三垄,还把铃铛留给她,想着她爹娘来挖玉米时能找到——”
王二蛋的菜刀“当啷”落地。他看见墙角的木箱里,堆着半麻袋假币,模板上的油墨味,跟十年前村里突然出现的假钞一个味儿。赵四麻子的烟袋锅子还别在腰上,烟荷包上绣着“秀”字,是秀秀她娘的手艺,当年他总说“帮老李家捎东西”,原来捎的是孩子的命。
“操你妈的!”王二蛋扑上去,掐住赵四麻子的脖子。老人的烟袋锅子磕在他后颈的红印上,疼得他眼前发黑。恍惚间,他看见秀秀的红衣裳站在门口,歪着头笑,手里攥着那截带血的红头绳,绳尾滴着的不是血,是赵四麻子烟袋锅里的火星子。
等他喘着粗气松开手,赵四麻子已经没了气。王二蛋擦了把脸,发现手上全是泪和泥,混着后颈流的血,在地上画出个小小的人形。他捡起铜铃铛,铃铛里掉出张纸条,是十年前的日历,背面用铅笔写着:“戊寅年八月十五,秀秀殁于东三垄,赵老四埋之。”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左手写的,跟村庙神像底座的小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