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建军,虚岁三十七,搁老家县城混了小半辈子,没老婆没孩子,连辆四个轮的车都没保住。去年秋分那天,我爸在县医院咽的气,临走前攥着我的手腕子跟铁钳子似的,指甲缝里全是黄表纸的碎屑,说话漏风:“巷口那店...你张叔欠我三副棺材钱...账本在库房梁上...”话没说完就翻白眼了,监床的大爷直吧嗒嘴:“你爸这辈子扎纸人扎了万八千个,临了儿自个儿走得倒利落。”
处理完丧事第二天,我妈就犯了心梗,抢救室门口的缴费单跟催命符似的,我把开了三年的五菱宏光贱卖了,凑够住院费的时候手都抖——那车还是我三十岁生日咬咬牙买的,平时拉点纸钱纸扎跑乡下,现在好了,直接给我爸的丧葬店续了命。
店名叫“福禄寿殡葬用品”,蓝底白字的招牌褪成了灰抹布,玻璃柜里的纸冰箱缺了扇门,纸彩电屏幕裂成蜘蛛网状,最渗人的是俩纸人,男的穿中山装女的穿对襟褂,眼窝拿红笔勾了圈,远远看跟刚哭过似的。我蹲在门口撕旧春联,隔壁小卖部的王大爷拄着枣木拐棍过来,往地上啐口痰:“建军啊,你爸走前没交代你?这店子时头不干净,夜里十二点准保听见有人咳嗽。”
我擦了把汗,心说您老要不说话我还不害怕:“ uncle王,您别吓唬我,我爸开了十年都没事。”话是这么说,开门时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才进去,屋里飘着股陈年老纸混着香灰的味儿,墙角堆的纸元宝都长了毛,跟刚从坟里刨出来似的。
头天晌午刚啃了口冷馒头,门口进来个老太太。穿件黑的确良褂子,裤脚沾着黄泥巴,头发白得像孝布,手里拎个蓝布兜,说话跟含着块冰:“给我拿两套纸衣裳,女式对襟的,再配双绣花鞋,红缎子面儿的。”我赶紧站起来,裤腰上的馒头渣往下掉:“大妈,您要啥尺码?”老太太指了指玻璃柜里的纸人:“就按这闺女的身段儿,鞋要三寸金莲,针脚密着点。”
我翻出纸衣样,老太太突然凑过来,我闻见她身上有股子潮乎乎的霉味儿,跟阴雨天烧纸时的烟味似的。她用指甲戳了戳纸人的脸:“给这闺女画个笑模样,嘴角往上挑,别耷拉着脸,不然到了底下找不着婆家。”我捏着毛笔的手直打颤,心说您老这要求挺别致,笔尖刚沾上红颜料,老太太冰凉的手指突然蹭过我手腕,跟摸过刚从冰柜里拖出来的肘子似的。
她摸出一沓钱,全是皱巴巴的零票子,最底下夹着张泛黄的毛票,我接过来数的时候发现不对——有张十块钱上印着“中华民国三十八年”,纸面上的头像泛着青灰色,分明是冥币!我刚要开口,老太太已经转身出门了,黑褂子的下摆扫过门框,门口的铜铃铛“叮铃”响了一声,跟哭丧似的。
我追出去时巷子里空荡荡的,秋风卷着张黄表纸从脚边飘过,抬头看天,阴得跟扣了口铁锅。回到店里再看那纸人,我后脊梁骨猛地冒凉气——刚才画的是抿嘴笑,这会儿嘴角咧到耳根,眼窝子黑洞洞的,跟真有双眼睛在里头盯着似的。“操他娘的!”我抄起鸡毛掸子就把纸人脑袋扫下来了,后脑勺上贴着张纸条,用红笔写着“李桂花,丁卯年殁”,墨迹都渗进纸里头了,估摸着是我爸以前记的老主顾。
到了晚上,我把卷闸门拉得死死的,在里屋支了张折叠床,床板吱呀吱呀响。刚躺下没多久,外头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跟有人在翻纸箱子。我摸出手机照了照,墙上的挂钟指着十二点零七分,屏幕蓝光映在玻璃柜上,里头的纸人影子晃来晃去。抄起门后的铁锹刚走到外间,就看见那个没脑袋的纸人歪在柜台边上,断脖子的窟窿眼儿对着我,像是在喘气。
“当——当——当——”巷子里突然传来梆子声,三长两短,跟以前出殡时打更的节奏一模一样。我蹑手蹑脚走到卷闸门前,从门缝里往外看,路灯昏黄得像块过期的酥油,照见个黑褂子的身影慢慢晃过去,手里拎着个包袱,红缎子绣花鞋的鞋尖儿拖在地上,蹭出“刺啦刺啦”的响,跟用指甲刮棺材板似的。
我猛地想起王大爷说的话,后背的冷汗把秋衣都浸透了。刚要退回里屋,“咣当”一声,玻璃柜的门自己开了,几个纸人“扑通扑通”摔在地上,脑袋滚得到处都是,有个纸人胳膊还指着我,像是在招手。我腿肚子转筋,铁锹“当啷”掉在地上,赶紧跑回里屋,用晾衣绳把门从里头拴死,缩在被子里直打摆子,听见外头的纸箱子“哗啦哗啦”响了半宿,恍惚间还听见有人小声说“鞋还没给我...”
第二天早上开门,门口扔着双红缎子绣花鞋,鞋面上全是泥脚印,鞋跟处沾着片青苔,像是从井里捞出来的。我刚要捡,王大爷又拄着拐棍过来了,脸色比昨天还难看:“建军,你爸没告诉你?夜里看见穿黑衣裳的主顾,不管要啥都得给,千万别数钱!三年前这店换过仨老板,最后一个姓刘的,大夏天穿着棉袄在库房上吊,死的时候手里攥着半双绣花鞋,跟你脚底下这双一模一样。”
我蹲下来仔细看鞋,鞋帮上绣的并蒂莲褪成了暗红色,针脚歪歪扭扭,像是临死前赶工绣的。王大爷接着说:“那老刘白天好好的,一到夜里就说看见他媳妇在井边站着,说他媳妇死了三十年,等着他送鞋呢。后来有人在井里捞着件女式的确良褂子,跟你昨天见那老太太穿的一模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库房里那张写着“李桂花”的纸条,突然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回到店里收拾满地的纸人脑袋,发现那个没脑袋的纸身子不知啥时候又立起来了,断脖子处的窟窿眼儿里塞着团黄纸,抽出来一看,是我爸的字迹:“1962年冬,借李桂花五块钱,以绣花鞋为凭,陈广林立。”
我爸的小名就叫广林,这张纸条藏在纸人脖子里,分明是当年的欠条。敢情那老太太不是活人,是找我爸讨债的冤鬼?我把纸条塞进裤兜,手心里全是汗,再看玻璃柜里的纸人,个个嘴角上扬,笑得比哭还渗人,像是在说“该你还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