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三是被冻醒的。雨水顺着国道边的排水沟往他裤管里灌,打火机早他妈淋成了废铁,烟盒泡得稀烂,烟叶混着泥水压在屁股底下。他趴在摩托车后座上,听见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刚想抬头,后颈的红痣突然针扎似的疼,疼得他眼前发黑——妈的,刚才在庙墙狗洞看见的白影子,脖子上挂的人头分明冲他笑了,嘴角裂得能塞进个拳头。
“操他娘的,先回去拿件干衣服。”他哆哆嗦嗦站起来,裤裆全是泥汤,解放鞋里能倒出水来。回头望普宁寺,黑黢黢的轮廓蹲在山坳里,像头等着叼人的老狼,檐角的铜铃没声了,可他耳朵里还响着“七三三七”的数字,跟他妈刻进骨头里似的。
摸回庙门时,木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条缝,门缝里飘出的不再是霉味,而是股子焦臭味,像烧鸡毛。陈老三攥紧弹簧刀——刀刃刚才爬狗洞时磕断了半截,现在跟把废铁片子没啥两样。院子里的荒草歪七扭八,像是被人踩过千百遍,月光照在青石板上,映出几串湿漉漉的脚印,脚尖全冲里,像是进来的人没打算出去。
东厢房的门敞开着,床上的烂草被扒拉成一堆,墙角夜壶翻了,里面的黑垢上印着个手印,五根手指特别长,指尖还有月牙形的抓痕。陈老三蹲下来看,突然发现床板底下刻着字,用刀刻的,歪歪扭扭:“丙子年腊月,王屠户欠赌债三百,剜眼埋竹林。”他心里一咯噔,丙子年是十年前,王屠户是镇上以前开肉铺的,后来突然失踪,原来死在这儿了。
“施主找什么呢?”小和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老三猛地转身,看见小和尚站在廊柱阴影里,手里端着个铜碗,碗里飘着几片菜叶,热气腾腾的。可这小和尚的脸比昨晚还白,嘴唇发青,脖子上的佛珠少了几颗,露出的绳子上缠着几缕头发,跟东厢房床板下的一模一样。
“你他妈是人是鬼?”陈老三往后退,后腰撞上了门框。小和尚笑了,缺门牙的嘴里冒出白气:“施主说笑了,庙门朝南开,菩萨度众生。”他往前迈一步,布鞋踩在青石板上没声,“师父说,施主后颈的红痣,是往生咒的印子,得在庙里多住些日子。”
陈老三突然注意到小和尚的僧袍下摆在滴水,水迹不是雨水,是暗红的血,顺着裤脚滴在地上,汇成个小血洼。他想起昨晚在西厢房看见的人指骨,突然反应过来——这小和尚,根本不是和尚,是他妈庙里的冤魂,专门勾欠债人的魂!
“滚你妈的往生咒!”他挥着弹簧刀冲过去,小和尚却不见了,铜碗“当啷”摔在地上,菜叶漂在血水里,变成了人的指甲盖。陈老三喘着粗气,看见廊柱上贴着张黄纸,边角卷着,上面用朱砂画着个红痣,红痣周围缠着铁链,跟他后颈的一模一样。
往后殿走时,听见厨房有动静,锅铲碰铁锅的声音,“叮当叮当”。推开门,老和尚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锅里煮着什么东西,咕嘟咕嘟冒泡,飘出的香味里带着股子腥甜。老和尚脖子后面的疤比昨晚更长了,几乎要爬到肩膀,疤上的皮肤在火光下泛着鳞片似的光泽。
“施主醒了?”老和尚没回头,用木勺搅了搅锅里的汤,“尝尝吧,庙里的规矩,住客都得喝碗醒神汤。”陈老三看见灶台边摆着几个粗瓷碗,碗底刻着模糊的人名,第一个是“王屠户”,第二个是“张货郎”,第三个……他猛地看清,是“陈老三”,刻痕很新,像是刚凿上去的。
锅里的汤突然溅出来,滴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嘶嘶吸气。低头一看,汤里漂着半颗眼珠子,眼白上爬着血丝,瞳孔正对着他转。老和尚慢慢转身,手里握着把菜刀,刀刃上粘着片指甲,跟小和尚铜碗里的一样。“施主可知,这庙为什么叫普宁寺?”他开口了,声音像破风箱,“普度众生,宁堕阿鼻——欠了债的,都得在这儿普宁。”
陈老三转身就跑,撞开厨房门时,看见院子里站满了白影子,都是昨晚在竹林看见的那些,每个影子脖子上都挂着人头,人头的眼睛全被剜了,嘴角裂得不成样子。他拐进西厢房,想从后窗逃出去,却发现窗户封死了,墙上的旧经幡被人撕下来,露出底下的壁画——画着个和尚在挖人心,旁边跪着一排人,后颈都有红痣,跟他一模一样。
壁画上的和尚突然动了,手里的刀往下落,画里的人心“噗通”掉在地上,滚到陈老三脚边,还在跳。他尖叫着踹开,看见墙角的陶罐堆里露出半截账本,封皮上写着“欠债簿”三个字,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朱砂记着:“陈老三,丙子年三月,赌债五千,利滚利至二十万,红痣为凭,剜眼抵债。”
“操你妈!”他把账本摔在地上,账本却自己翻页,每一页都记着他这些年欠的赌债,连去年在镇上跟刘疤脸借的高利贷都清清楚楚,后面还画着小和尚和老和尚的画像,小和尚手里拎着菜刀,老和尚捧着铜盆,盆里泡着一堆眼珠子。
后殿突然传来巨响,像是有人在砸墙。陈老三冲出去,看见老和尚站在大雄宝殿前,手里举着个铜锤,正在砸佛像的基座。佛像的嘴角裂得更大了,裂缝里掉出块烂布,他认出是自己夹克的衣角。基座裂开后,露出个黑洞,里面飘出股子腐臭味,像是尸体烂了十年的味道。
“施主来看,”老和尚回头笑了,眼窝里空荡荡的,“这下面埋着的,都是还不起债的人。”他用铜锤敲了敲基座,黑洞里传来“咚咚”的响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敲棺材板。陈老三看见黑洞里伸出几只手,青紫色的,指甲老长,正顺着基座往上爬,每只手的后颈都有红痣,跟他的位置一模一样。
小和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冰凉的手搭在他肩膀上:“施主的红痣,该剜下来了。”陈老三感觉后颈一凉,像是有刀尖抵住了皮肤,他猛地甩脱小和尚,弹簧刀砍过去,却砍中了廊柱——小和尚的身体像烟似的散了,又在三步外聚起来,嘴角淌着血,手里多了根绳子,正是昨晚房梁上的那根。
“你们到底想怎样?”陈老三背靠着正殿门框,手心全是汗。老和尚走到他面前,从铜盆里捞出颗眼珠子,塞进自己眼窝,珠子刚嵌进去,他的眼神就活了,直勾勾盯着陈老三的红痣:“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施主还记得十年前,王屠户的三百块赌债吗?你当时帮庄家出千,逼得他跳了井,他的眼珠子,现在还在我盆里泡着。”
陈老三脑子嗡的一声——十年前,他确实在赌局上联合庄家坑了王屠户,后来王屠户失踪,他以为是躲债,没想到被这庙里的和尚杀了剜眼。更狠的是,庄家后来也没了踪影,原来也被埋在了这儿。“你们是专门杀欠债的人?”他声音发颤,看着老和尚脖子上的疤,突然想起,那疤的形状,跟刀砍的赌债欠条一模一样。
“错了,”老和尚摇摇头,“是欠债的人杀欠债的人。”他指了指周围的白影子,“他们都是被你坑过的赌鬼,现在借我们的身子,来讨还血债。”小和尚举起绳子,绳头系着个铁钩,正是昨晚从房梁垂下来的那个:“施主的红痣,是阎王爷给的账本子,我们不过是帮阎王爷管账的。”
陈老三突然听见竹林里传来哭喊,是个女人的声音,像极了那个暗娼。他扭头看去,竹林深处飘着几盏鬼火,火光里影影绰绰有人在扒土,像是在挖坟。老和尚趁机扑过来,指甲掐进他后颈,疼得他眼前发黑:“时辰到了,该还头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