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制选官以“孝廉”“明经”为标准,他弱冠之年就被举孝廉为郎,这代表在当时,他的经学修养就起码达到了士人的合格线。
更别说之后还有几十年的积累,他又喜欢作诗,少不了引经据典,而且他毕竟是自诩要比周公的人……
皇甫规见刘方行此大礼,言辞恳切,也不由升起了传道之心:
“元义公所惑何事?可与老夫言之?”
“威明公病体违和,方本不该叨扰……”
刘方直起身,沉声道:
“只是曾读威明公《上疏请辞中‘察举当重实绩’之论,恰与方研读《庄公篇时的困惑不谋而合,故而斗胆略表愚见。”
原本半倚病榻的皇甫规,闻言竟强撑着坐直身子,浑浊眼眸中闪过一抹锐芒:
“愿闻其详。”
刘方负手在室内踱步,声调沉稳:
“世人皆以‘讥失教’归罪庄公,然方观《左氏载‘大叔完聚,缮甲兵’,知庄公实乃待其自毙。”
“此非失教,实失于‘度’,周室东迁,郑为畿内诸侯,若早诛共叔段,恐启列国弑亲之端。”
“然纵其坐大至‘克段于鄢’,终成春秋贬笔……”
话音戛然而止,他突然指向壁上悬挂的凉州舆图:
“此正似威明公延熹年间治羌,初不急于剿杀,反以屯田诱降沈氐诸部,待其气衰而抚之,正是深谙‘时’与‘度’之妙。”
皇甫规瞳孔微缩,当年在湟中谷地筑垒屯田的往事,竟被刘方以经义相契。
他勉力支起半身,咳嗽数声:
“《左氏重礼制,故以‘失教’为讥,《公羊言‘大一统’,则贵王化之行。”
“元义公以‘度’解‘时’,倒合《易中‘变通配四时’之旨。”
刘方拾起案上残卷,指尖掠过“大一统”三字:
“方以为此‘统’非独疆域,更在人心。”
“昔光武皇帝定鼎,先收铜马军心,后行度田之法,正是‘王者无外’的注脚。”
“今豪强占田逾制,‘万民怨痛,泣血叫号,诚愁鬼神而感天心。原祸所起,皆吏过尔。’注:皇甫规挚友王符《潜夫论语,若只守‘王者无外’的旧解,不修‘制民之产’的实务,与庄公纵弟何异?”
皇甫规忽然以指叩床:
“好个不修实务!今之察举,多举德行高妙却不通吏事之辈,与‘明经’本意相去甚远!”
刘方取案上残卷进前:
“威明公请看,王景治河以‘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洄注’,此乃‘疏而非堵’的通变之道。”
“方以为治吏亦当如此,严刑峻法如筑堤坝,轻徭薄赋如导清流,二者不可偏废。”
皇甫规剧烈咳嗽起来,却摆手示意不必打断。
刘方再进前一步,压低声音:
“正如节信公王符所言,国以民为基,贵以贱为本……”
皇甫规挣扎着坐直身子,缓缓抚须:
“是极,本末何足相供?则民安得不饥寒?饥寒并至,则安能不为非?”
“元义公解‘大一统’为‘人心一统’,恰合《周礼‘以俗教安,以刑教中’的王政纲领,但说易行难啊……”
刘方默然片刻,忽然一声长叹:
“《公羊言‘王者必改元立号’,非改年号,是改人心……”
一时寂静,皇甫节望向兄长苍白的面容,见他目光却愈发炽热。
皇甫规望着案头残卷,突然咳得面色潮红:
“当年在湟中,某教羌人读孝经,今日在雒阳,公教某读人心,元义公啊……”
他缓了缓气息,目光灼灼:
“老夫这病榻虽小,此番却偏要试试,能否容得下元义公这天下大义。”
刘方闻言,长揖及地。
皇甫规忽而释然一笑,眼中满是激赏:
“某治《左氏多年,今日方知‘六经注我’之妙,既如此,某更无推辞之理……”
说罢,竟强撑病体支起半身,向刘方回了个半礼:
“某无才收徒,然可代先师行纳徒之礼,元义公若不嫌弃,便与某执同门之仪如何?“
言毕,他以指为笔,在案上画下两道平行墨迹,正是“同辈共学”之意。
刘方望着那两道墨迹,忽然想起前世皇甫嵩曾言,皇甫规虽为大儒却并无师承。
是啊,皇甫氏自皇甫规之前尽是边关之将,被称作粗鄙之人,素来不受经学世家的待见。
待皇甫规功成名就之时,已经年过半百,少时无人可拜,暮时亦无人可拜。
忽然明悟,这是这位老将军特意为他铺设的台阶,既全了自己拜师的诚意,又免了尊卑之碍。
他喉头一热,再次下拜时已改作同辈相揖之礼:
“既蒙先生引为同门,方当执弟子之礼侍奉左右。”
“万万不可!”
皇甫规猛然扣住他的手腕,那掌心虽已消瘦,却仍留着经年握剑磨出的硬茧。
他气息急促,眼中却闪着灼灼光芒:
“某今日代师收徒,实乃为元义公大义所感!”
话音未落,便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面容泛起病态的潮红。
他强撑着向皇甫节投去一道求助的目光,沙哑着嗓子道:
“速遣族中子弟,将此事传于诸生!”
皇甫节早已红了眼眶,他明白,兄长这是在用最后的气力为这位大汉皇叔铺路,当即朗声道:
“义真,素遣快马六百里加急,往涿郡卢氏、北海郑氏、陈留蔡氏……”
“各送拜帖,言明威明公代师收徒,新同门刘元义公将于秋分时节,赴太学观礼。”
……
刘方望着榻上倚着锦垫假寐的皇甫规,老者眉梢犹凝笑意,似还浸在方才论经的余韵里。
他心中泛起几分自嘲,前世无缘得见此公,今生本欲算计,未曾想……
所谓对皇甫氏的收心之计,反倒是被此公,被皇甫氏折服。
皇甫规也好,皇甫节也罢,又怎会不知,他所谓的“解惑求问”,不过是借个由头……
可他们却又都心甘情愿的为他这位皇叔铺路。
皇甫规与马融、王符,以及蔡邕的业师胡广等大儒皆是平辈至交,唯独马融晚年与皇甫规因政见不合而有所嫌隙。
而皇甫规此举于刘方而言……
便是日后那名满天下的郑玄、卢植、蔡邕,见刘方虽不必执弟子之礼,但若论起辈分,也实实在在矮了他半截。
世人皆知皇甫规治学别具一格,不拘泥于某家师法,擅“通经致用”之道。
以儒学精要论军政大事,借兵法妙理阐释经义,与他可谓是志同道合。
二人相谈间,字字句句皆有惺惺相惜之意。
只叹,相识恨晚。
刘方望着榻上气息渐弱的皇甫规。
纵然惜此公将辞于世,感此公相助之恩,仍有一桩不得不为之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