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蝉鸣粘稠如熔金,我趴在家属院水泥台上数蚂蚁。蓝白跨栏背心浸着汗碱,后颈还留着母亲拍蚊子时的五指红痕。三单元门口的老槐树正在落雪,不是冬雪,是细碎的槐花瓣,像有人把月光揉碎了撒在王奶奶的藤椅上。
“小穗别怕,那是找闺女的魂儿。”王奶奶的蒲扇拍在苍老的腿面上,惊起几星花蚊子。她眼白泛着翳,嘴角的痣跟着笑容扯出深沟,“二十年前锅炉房走水,三个值夜的姐妹没出来,如今常有人见着穿旗袍的影子在晾衣绳下晃,月光把裙角拉得老长,像悬在半空的寿衣。”
玻璃弹珠在掌心硌出红印。昨夜乘凉时,我分明看见晾衣绳上搭着件枣红旗袍,领口盘扣是振翅的蝴蝶,可等揉完眼睛,却变成李阿姨的蓝布衫。母亲说我是《聊斋》连环画看多了,王奶奶却用指甲掐我的手腕:“小娃娃眼净,看得见往生桥。”
暮色漫进家属院时,母亲的搪瓷盆响在耳后:“死丫头,魂丢哪儿去了?”路过二单元自行车棚,生锈的链条突然发出磨牙声,我转头看见穿堂风掀起塑料布角——墨绿旗袍裹着细腰,乌发垂至臀尖,发尾别着朵白茉莉,像从老照片里走出来的人。
“看什么!”母亲的巴掌落在我屁股上,再回头时只剩歪倒的二八杠。洗澡水泼在青石板上,我盯着墙面上晃动的槐枝影,总觉得晾衣绳那头的黑暗里,有双晾着水珠的眼睛。搪瓷盆里漂着片槐叶,叶脉竟天然拼成个“等”字,像有人用露水写在绿纸上的密信。
子夜的风把晾衣绳吹成琴弦。我抱着毛巾被缩在床角,听着父母的鼾声混着远处火车汽笛。“啪嗒”一声,像是湿衣服甩在铁丝上的响动。扒着窗台望去,月光里那件枣红旗袍正在滴水,领口的蝴蝶盘扣微微颤动,像只将醒的茧蛹。
更骇人的是旗袍下的地面:水渍脚印从砖缝里长出来,三双,两大一小,青白色的水痕在月光下泛着磷光。数到第三遍时,最边上的小脚印突然蠕动,水痕像条白蛇,朝着我的窗台蜿蜒而来。
“小穗!”母亲的叫声撕裂夜色。转身瞬间,穿衣镜里映出个墨绿旗袍的女人,下巴搁在母亲肩头,茉莉花瓣落在母亲衣领,而母亲后腰上,分明印着个青紫色的掌印,五根指节清晰如刻。
我尖叫着钻进被窝,直到晨光照透窗帘。母亲在厨房搅粥,穿堂风掀起她衣角,后腰的淤青刺得我眼眶发疼。父亲的搪瓷缸里漂着片槐叶,叶脉还是那个“等”字,仿佛昨夜的水渍脚印,只是换了个载体存在。
王奶奶的藤椅空了。李阿姨说凌晨听见她屋里有女人哭,推门只见窗台上朵枯萎的白茉莉。我蹲在槐树下,发现树根处青砖松动,撬开来是半截泛黄的照片:穿墨绿旗袍的女人抱着穿红肚兜的小女孩,背景是带“03”编号的锅炉烟囱,女人眼尾那颗痣,和王奶奶嘴角的痣长得一模一样。
放学绕道锅炉房旧址,生锈的铁栅栏爬满牵牛花。透过缺口,碎砖堆里埋着个瓷娃娃,辫子上缠着风干的白茉莉。指尖刚触到娃娃裙摆,它的眼珠突然转向我,嘴角咧出不自然的弧度,与此同时,身后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哗啦哗啦”,像有人穿着高跟鞋在碎煤渣上走。
狂奔回家时,书包里的照片硌得脊背生疼。小卖部的电子钟显示19:03,正是王奶奶说的火灾时刻。张爷爷往我手里塞水果糖,袖口滑开道伤疤,蜿蜒如扭曲的铁丝:“小穗啊,今晚别出门,槐树下的魂儿该醒了。”
糖纸在掌心响得刺耳。推开家门,母亲正在缝补父亲的工作服,台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我看见影子的发间别着朵白茉莉,发尾垂落的长度,与昨夜镜中女人分毫不差。缝纫机“咔嗒咔嗒”响着,针脚在布料上绣出半只蝴蝶——和照片里红肚兜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深夜,我假装睡着,听见父母在阳台低语。父亲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当年你不该捡那件旗袍,陈秀芳的火……是冲咱们来的,她知道我们看见她打孩子……”母亲突然啜泣:“可小穗最近总看见她,是不是小满……来找我们了?”
小满。母亲说我曾有个夭折的姐姐,出生三个月就没了。但此刻摸着枕头下的照片,红肚兜女孩的眉眼与我有七分相似。窗外传来晾衣绳的响动,悄悄掀开窗帘:枣红旗袍在月光里旋转,领口的蝴蝶盘扣“啪”地绽开,露出内侧绣着的两个小字——等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