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骤然大了,旗袍被吹向锅炉房方向。它掠过的地面,浮现出一排小小的脚印,和昨夜的水渍印重合,只是这次,脚印尽头多了个模糊的人影,她对着我抬起手,掌心朝上,掌纹里嵌着片槐叶,叶脉是未干的血红色。
床头闹钟指向19:03,分针划过的瞬间,整栋楼陷入黑暗。阳台玻璃传来“嗒嗒”的敲击声,三声短,两声长,像某种古老的叩门咒。母亲的房间传来瓷器碎裂声,我摸黑跑去,看见月光从破窗灌进来,照着母亲脚边的青花碗碎片——碗底卡着片槐叶,叶脉拼成的字,是“穗归”。
穿堂风带来焦糊味,楼梯拐角闪过墨绿衣角。我追过去,看见缓步台上立着个背影,发尾的白茉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她举起件东西,是件红肚兜,绣着的蝴蝶在月光下泛着磷光,正是照片里陈秀芳给小女孩穿的那件。
“小满?”我脱口而出。黑影猛地转身,我看见一张焦黑的脸,右眼是个深不见底的洞,嘴角裂到耳后,露出焦黑的牙床。她的手上缠着烧烂的绷带,绷带间露出的皮肤,布满和张爷爷一样的烫伤疤痕——那是被锅炉房铁栅栏划伤的形状。
我尖叫着摔倒,声控灯应声亮起。缓步台空无一人,红肚兜躺在地上,绣线褪成灰白色,可蝴蝶的眼睛,分明是两颗黑色琉璃珠,和锅炉房捡到的瓷娃娃眼珠一模一样。
回到家,父亲对着电话发抖:“对,又是七点零三,小穗说看见穿旗袍的女人……什么?王奶奶的坟被挖了?骨灰盒里是空的?”母亲抱着我颤抖,我看见她后颈新添了道指痕,红得像朵开败的茉莉,而她的发间,不知何时别着朵新鲜的白茉莉,花瓣上沾着几点黑灰,像被火吻过的痕迹。
午夜,槐树枝叶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从窗台望去,墨绿旗袍挂在树杈间,领口的白茉莉垂向地面,旗袍下摆晃出一双赤脚,脚尖的红漆剥落,露出青白的趾骨。树根处的青砖再次松动,照片旁多了件叠得整齐的红肚兜,肚兜上的蝴蝶盘扣正在缓缓张开,像是要从布面飞出来。
凑近细看,布料上有用血迹写的日期:1998.04.24——我的生日,也是母亲说小满夭折的日子。蝉鸣突然止息,整个家属院陷入死寂,晾衣绳上的枣红旗袍开始滴血,血珠在地面汇成细流,朝着槐树根部蜿蜒。细流经过的地砖下,传来“咚咚”的敲击声,像有人在地下数着节拍,和我的心跳严丝合缝。
当血珠抵达槐树根,青砖下传来婴儿的哭声,细弱而潮湿,混着女人的低吟,唱着首老旧的童谣:“槐叶槐叶落,魂儿树下躲,等得小穗归,火里做新衣……”
火光在锅炉房方向腾起,绿幽幽的,映出三个晃动的人影。中间的墨绿旗袍女人抱着孩子,左右两侧是穿蓝布衫和灰工装的女人——正是母亲和王奶奶的模样。她们的衣服都在燃烧,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当火团靠近,我终于看清,中间女人怀里的孩子穿着红肚兜,而她的脸,和照片上的陈秀芳一模一样,只是此刻,她的眼睛正盯着我,嘴角扯出的微笑,比月光更冷。
我猛地关上窗户,后背抵着墙滑坐在地。床头闹钟不知何时停了,指针永远定格在19:03。母亲房间传来压抑的对话:“当年我们没救她,现在她来找小穗了……要不把真相说出来?”“可小穗是小满的双胞胎啊,当年我……我把小满留在了火场……”
双胞胎?原来我有个孪生姐姐,叫小满。二十年前的大火,母亲只抱出了我,将另一个女儿留在了锅炉房。而穿旗袍的女人,该是小满的养母陈秀芳,或是当年的亡魂,她一直在等,等我长大,等我发现真相,等我去偿还那场火里的债。
窗外传来槐树断裂的巨响,抬头只见墨绿旗袍从枝头飘落,正好挂在我的窗台上。领口的白茉莉掉进屋里,滚到我脚边。捡起花的瞬间,耳边响起女人的叹息,凉得像块浸过井水的绸缎:“小穗,该还债了。”
那声音里裹着煤灰味,像从二十年前的火场深处传来,带着灼人的温度,却又冷得刺骨。我盯着掌心的茉莉,花瓣上的露水突然变成血珠,一滴一滴,在地面砸出小小的坑,每个坑里,都倒映着我和小满的脸,一模一样,却又隔着一层火焰的屏障。
这一晚,我知道有些东西再也藏不住了。家属院的每棵槐树、每片槐叶、每个在月光下晃动的旗袍影子,都在诉说着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火,那场被隐瞒的真相,和那个一直在槐树下等待的魂灵——我的姐姐,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