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的秋分,我蹲在新厂子门口抽烟,烟头明灭间又看见那个灰影——城中村拆迁公告都贴了半年,槐树巷的老房子拆得七零八落,可每次走夜路,墙根儿总蹲着穿灰对襟衫的老太太,怀里红纸包边角的金属搭扣反光,像极了骨灰盒的搭扣。
“建军,你最近魂不守舍的。”虎子在夜市摆烧烤摊,递来瓶冰啤酒,铝罐上的水珠滴在他手腕的新疤上——那是上个月在公墓被树枝划的,“李大爷说,槐树巷的排水沟要填了,施工队前天挖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半张烂纸,还有……”他压低声音,“半只银镯子,内侧刻着‘桂花’。”
我捏扁啤酒罐,铝片割破掌心:“今晚就去。”
城中村废墟像被掀了盖的棺材,断墙残垣间堆着建筑垃圾,当年的排水沟早已干涸,坑底铺着碎砖头,却在月光下泛着水光,像有人特意泼了盆水。虎子抱着香烛纸钱,我揣着从李大爷那儿求来的朱砂符,鞋跟踩过碎瓷砖,发出“咔啦”声响,惊飞几只栖息的乌鸦。
“十年前就是这儿。”虎子用打火机照亮坑底,砖块缝隙里卡着片褪色的红纸,边角毛糙,“那天暴雨,水涨到腰这儿,桂花婶的蓝布鞋漂在面上,像两只死鸭子。”他声音发颤,打火机差点掉下去。
我蹲下身,指尖触到砖块间的湿土,凉丝丝的,带着股腐朽味。突然听见头顶传来咳嗽声,抬头看见断墙上坐着个老头,穿蓝布衫,嘴角黑痣在月光下泛紫,正是王大爷:“小伙子,来还纸包了?”
虎子手一抖,香烛撒了半套:“你、你不是……”老头笑了,缺牙的嘴黑洞洞的:“排水沟填了,我们没地儿蹲了,只能跟着你。”他拍拍身边空位,墙缝里渗出香灰,在地上堆成红纸包的形状,“当年你跑了,桂花在水里泡了三宿,攥着红纸包不肯松手,直到指甲盖都泡掉了——”
他抬起手,掌心露出三道凹痕,正是指甲被拔掉的痕迹。我突然想起母亲手腕的勒痕、老张脖子的淤紫,全是这双手掐出来的。虎子骂了句“卧槽”,掏出朱砂符就要贴,老头却不见了,断墙阴影里,桂花婶的灰影慢慢站起来,怀里红纸包“啪嗒”掉进水沟。
“捡起来。”她的声音从地底冒出来,排水沟的碎砖突然移位,露出个黑洞,里面漂着无数红纸包,每个都沾着香灰和淤泥,“把镯子还给王老头子,把药带给我,十年了,我们的咳嗽还没好……”
我想起第三章在公墓看见的信,桂花婶想当镯子换钱给王大爷买药,却失足掉沟里。虎子从兜里掏出复制品——真正的银镯子早交给李大爷埋回坟里了,他晃了晃:“给你!别缠着我们了!”
镯子掉进黑洞的瞬间,排水沟突然涌出水,浑浊的水里漂着十年前的碎纸片,我认出其中一张是桂花婶的药方,甘草、枇杷、香灰,全是治咳嗽的。水涨到膝盖时,王大爷和桂花婶的虚影从水里站起来,两人都穿着寿衣,手里捧着崭新的红纸包。
“该你了。”王大爷递过纸包,搭扣“咔嗒”作响,“当年你没接过桂花的包,现在补上。”纸包触到掌心的刹那,我突然看见十年前的场景:八岁的自己躲在墙后,看着桂花婶摔进沟里,红纸包漂向自己,却因为害怕转身就跑。
“对不起……”我捏紧纸包,里面硬邦邦的,这次不是骨灰盒,而是个铁皮药盒,“当年我胆小,没敢救你,也没帮你把镯子带给王大爷……”
桂花婶的虚影软化下来,寿衣变回灰对襟衫:“傻孩子,我们不怪你,就是在下面没人递纸包,老头子咳嗽没人管。”她指了指王大爷,后者正弯着腰咳嗽,后背弓得像座桥,“现在你接过包,就是活人跟死人的约定,以后走夜路看见红纸包,别躲,帮个忙,就算积德了。”